◎徐鹏远

关键词：电影《华丽上班族》

杜琪峰一直是个很难界定的导演：在高度商业化的香港影坛，他从不拒绝商业片，却坚持摆脱类型电影惯常手法和模式的自我探索；他以枪战犯罪题材为标志，却也娴熟于大量执导爱情、喜剧甚至武侠电影。进入新世纪，杜琪峰更是习惯于“两条腿走路”的拍片方式，用通俗商业片哺养个人创作，尤其是2010年以《单身男女》正式“北上”以来，这种节奏变得更加明晰。

《夺命金》与《毒战》之后，杜琪峰用《盲探》和《单身男女2》完成了商业回馈。就在下一部犯罪题材《三人行》后期制作期间，《华丽上班族》先行出世。职场故事以及三对男女角色，很容易让人以为这又是一部都市爱情的铺路之作，最后却发现原来华丽的外衣只是个皮囊，包裹的仍是杜式黑色，而且绝非大众化的流行套路。

电影源于张艾嘉编剧、林奕华指导的舞台剧，杜琪峰并没有选择实景化、生活化的影像改编方式，而是全部采用棚拍。所有场景都用钢铁框架搭建，极具后现代视觉效果，强化出商业社会简洁、冰冷、线条明朗、环环勾连的牢笼特征。并且所有场景之间没有阻隔，彼此透明，暗喻着现代社会隐私丧失、偷窥遍存的现实真相。由此，镜头视角（也就是观看视角）亦变成了一种偷窥或者全景敞视，快感刺激的同时还产生了识破真相的条件预设。

影片在拥挤、忙碌、成功学欲望充斥的氛围中展开，职场商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钟表作为标志性的意象几乎处处可见，时刻强调着“时间就是金钱”的生存法则，不停运动的表针催促着人性中的贪婪、虚伪、狡猾加速前进。其中最大的钟表齿轮外露，明显借用《摩登时代》的著名桥段，除了象征异化生活的惯性，剧中每个人的理想、信任、感情、人格也在这个齿轮的不断碾压下变得粉碎。

这个职场中大部分的人都自作聪明，身体也好，爱情也罢，都不过是求生存、谋利益的手段，哪怕曾经有过真诚的时光，也会慢慢被金钱和权力腐蚀。摧毁这一切的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新生的天真理想，而当旧的钻营者失败而去时，也是天真理想灭亡的开始，多少年以后，理想不再，天真变为世故，一切会再次轮回。在这个逃不掉、解不开的莫比乌斯环中，没有人是赢家，就像杜琪峰枪战片里所有人都会死掉一样，既是主动的选择，也是无奈的宿命。

当这种充满悲哀甚至略带黑暗的主题，以歌舞片的方式呈现出来时，就构成了形式与内容上的强烈反差。形式越华丽，背后就越悲凉；形式越夸张，背后就越真实。结尾那一支优雅的华尔兹，是所有感情的下葬礼，也是所有人的安魂曲。

有人觉得作为歌舞片，电影中的音乐并不动听。作为一种表现手段，歌曲在片中的作用依然是配合叙事、烘托渲染情绪的，依从于影片的基本表达，并不意味着歌舞片的音乐就要喧宾夺主。罗大佑的配乐全部用于内心独白，无意于美好，而在于传达出焦虑、紧张、空虚、变态、崩溃的内在感受，是完全服从情节推进的，何况林夕的歌词已经近乎过度直白地阐述主题了。更或者导演有意在进行一种反类型的尝试也未可知。

杜琪峰向来以镜头设计的巧妙和流畅著称，这一次也不例外。比如开会一幕，环形轨道的拍摄方式，将每个人的表情、状态都清晰表现出来；通过直视镜头的内心表白，实现间离效果，描绘出表面的团结一心之下各自的心怀鬼胎和心事重重。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不知是不是《刺客聂隐娘》助长了观众的离场行为，这样一部商业感十足、内涵也不算隐晦的影片竟然也出现了半途而退的情况。倘若文艺电影的冷清还能用曲高和寡来作为借口，那么面对并不故作自我的商业创作又该如何解释？如此一来，不能不让人彻底质疑一部分中国电影观众的审美只限于PPT、广告片式浅白直接、粗暴简陋至极的水平。我们过往总是在忧虑文艺片的前路何在，却不曾细想或许商业片的前方也面临着一片黑暗。虚弱的中国电影市场，繁荣的只是商业，并非商业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