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九州

　　2015年的頭四個月裏，沙特阿拉伯政局可謂雲波詭譎、風雲變幻。1月23日，前任國王阿卜杜拉去世，薩勒曼接任王位後頒布了一系列行政職務變更任命。3月26日，正當外界對沙特國內的政局猜測紛紛時，一向收斂武力的沙特主動空襲也門，突然宣布組建“包括十多個阿拉伯國家”的聯軍，對也門胡塞武裝和前總統薩利赫的部隊進行空襲。也門之戰方興未艾，沙特新國王又再次“任性”。在4月29日，宣布廢除王儲穆格林之位，繼而任命副王儲納伊夫王子為王儲，國王之子默罕默德王子為副王儲。沙特王室曆時數十年的“兄終弟及”繼承制度一朝被打破，為什么薩勒曼國王即位以後表現得如此強硬和果斷?

　　亂世用重典，如今的沙特王國的確處於嚴重的危機之中。在阿拉伯半島周邊地區，沙特在與伊朗的鬥法中頻頻落敗。首先是伊拉克在美國入侵以後形成了伊朗支持下什葉派主導的中央政府;而後在敘利亞內戰中，沙特支持的反政府武裝不僅沒有推翻巴沙爾政權，武器資金流入恐怖組織之手反而導致“伊斯蘭國”坐大反蝕其身;2014年以來胡塞武裝在也門攻城掠地，更是大有占領全境之勢。沙特出兵是因其再難容忍王國南境的也門落入伊朗的勢力范圍之內。

　　雪上加霜的是，美國軍事力量的撤退之勢使得中東地區處於空前的安全真空之中，美國在阿拉伯之春中背棄盟友以及與伊朗和解的動作使沙特不再信任美國對王國的政治支持和對中東地區的安全承諾。鑒於目前中東地區的複雜局勢，內憂外患的沙特王國亟需一位強有力的君主，來積極應對挑戰。通過有計劃的行政任免和繼承順位變更，薩勒曼期望將對王室內部權力集團進行大洗牌，以便采取統禦全局的姿態解決沙特面臨的問題。那么，誰是沙特王室的權力集團?誰又將在這場王室內鬥中勝出呢?

　　沙特王室的權力集團

　　沙特王室構成了沙特政治的核心，各支王室宗親分配國家治權，構成一種集體治理，又相互博弈的局面。但並非所有的成員都享有均等的政治權力，和政治地位，掌握最高權力的“資深親王”數量在10至15個左右。他們身居要職，掌控著政府的核心部門，以此為依托，建構各自的權力集團。或是隸屬於某一個權力集團，實現對外交、軍事或內政等某一個領域的控制。通常，每個權力集團都由一位高級親王率領，盟友包括他的兄弟、兒子，在宗教人士、政府官員、商人或部落首領的支持下，吸納了一批私人顧問。以此為平台，他們左右國家政策，相互制衡、競爭，同時也彼此合作，謀求對更多領域的控制。

　　在開國國王伊本·沙特去世之後，時任國王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齊茲陣營和王儲費薩爾·本·阿卜杜勒-阿齊茲陣營相互角力，彼此牽制。直到1964年沙特國王被王室罷黜。由於沙特陣營土崩瓦解，費薩爾陣營也逐漸從內部分化。其中，老國王伊本·沙特和其第11位妻子哈薩·賓特·艾哈邁德·蘇德裏所生的七個兒子成為王室內部一支重要的力量，被成為“蘇德裏七雄”或“蘇德裏兄弟”。

　　其餘親王中值得強調的是兩支力量。第一是老國王第7位妻子阿吉瓦哈·賓特·穆賽德·本·吉魯維·阿·吉魯維的長子哈立德。第二，則是老國王第23位妻子法赫達·賓特·阿斯·本·舒拉伊姆的長子阿卜杜拉。這兩個集團，構成了制衡“蘇德裏七雄”的重要力量。從費薩爾國王時代開始，以上兩支親王力量各自形成了以職能部門為依托的權力集團，在親王本人去世後，多由其子繼續接任。

　　在蘇德裏兄弟中，納伊夫親王長期擔任內政部長，2012年在其去世後由其子穆罕默德·本·納伊夫接任該職務;蘇爾坦親王掌管著國防部。阿卜杜拉集團則保持著對國民衛隊的控制。自1962年國民衛隊組建以來，阿卜杜拉一直擔任國民衛隊司令，直至2009年卸任，由他的兒子米塔布·本·阿卜杜拉接任。費薩爾集團是沙特王室中的另一支重要力量，由已故的費薩爾國王的後代組成。他的兒子繼承他的衣缽，在外交領域頗有建樹，沙特·本·費薩爾擔任外交部長長達40年。

　　多權力集團並存的局面對沙特政治產生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一方面，國家機器中的核心部門——外交、軍事、安全、內政等部門完全由王室控制，這使得王室成員能廣泛而深入地控制整個國家，在面臨阿拉伯民族主義、宗教反對派力量的挑戰時，沙特王室始終能有效化解危機。另一方面，王室各個權力集團不斷擴張勢力范圍，爭奪對政府機構的控制權，這使得不同集團在決策過程中難以達成共識，權力集團之間的理念差異也影響了國家政策的延續性。

　　王室繼承規則與權力平衡

　　“沙特家族”和“沙特王室”這兩個稱謂在國際政治領域被廣泛使用，其內涵也眾說紛紜。事實上，“沙特家族”指的是沙特·本·穆罕默德·本·穆格林的後代，他是第一沙特王國創立者穆罕默德·本·沙特的父親。該家族人數龐大，難以統計，外界推測的數量通常在4000至7000左右。

　　而“沙特王室”僅指的是現代沙特王國創立者的父親阿布杜·拉赫曼·本·費薩爾·本·圖爾基·沙特的後代及賈維盧、森納揚等部分家族分支。而現代沙特王國的建立者阿布杜·阿齊茲的後代，包括他的35位兒子及其子孫，是現代沙特王國最尊貴的群體，在沙特國內被冠有特殊的“尊貴的親王/公主殿下”(His Royal Highness)的稱謂，因此他們也被稱為“HRH親王”和“HRH公主”。HRH親王享有王位繼承權，大多在政府的重要部門任職，構成沙特的政治核心。

　　沙特家族於16世紀興起於阿拉伯半島中部納季德地區的迪爾伊葉綠洲，曾是當地部落的統治家族，在建國後很長時間內，都依賴於家族色彩濃厚的傳統機構對國家進行統治。新誕生的現代沙特王國的政治統治模式仍受到伊斯蘭傳統、部落統治傳統的影響，家族統治模式仍然被廣泛采用。

　　對於大多數王室家族來說，繼承問題都是統治穩定性的根本所在，沙特王國也不例外。和中國古代王朝通行的“嫡長子繼承制”不同，根據部落傳統，沙特王位可以在父輩與子輩之間傳續，也可以在同輩男性成員中轉移。這意味著，統治者的兒子並非唯一的候選人，他的兄弟叔侄都具有合法的繼承權，並不拘泥於固定的模式。正是由於部落繼承制度規則的模糊性，在第一沙特王國和第二沙特王國時期，沙特政權曾陷入綿綿不斷的繼承紛爭之中。

　　為了避免前人在繼承問題上的舊痛，現代沙特王國創立者阿布杜·阿齊茲采用了兄終弟及制作為其後代的繼承規則。在當時看來，兄終弟及制的優勢明顯：首先，對年長的優先推崇使得年輕親王不太可能接近王位，確保繼位者都是較為年長、擁有豐富政治和執政經驗的親王。其次，阿布杜·阿齊茲有35個兒子，該制度規定每個兒子都享有平等的繼承機會，這避免他們冒險挑戰國王的權威，爭奪王位，降低了因爭奪王位而導致家族內訌的可能性。再次，候選人之間年齡和資曆差別較小，能形成彼此牽制的局面，促成權力的動態平衡，維持家族的穩定。

　　在沙特國父阿布杜·阿齊茲去世後60多年裏，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得到沙特沙特王室的遵守，其構建的權力制衡體系也避免了權力濫用，確保了家族穩定。在阿布杜·阿齊茲子輩的35個親王中，根據長幼排序和能力意願，王位繼承次序尚有據可循。但是當第二代親王紛紛老去，甚至出現在任王儲連續去世的情況下，兄終弟及制已經顯得不合時宜。如何延續有效的繼承制度，或者說如何將第三代親王引入王位繼承序列成為近年來一直困擾沙特王國的問題。

　　薩勒曼換儲後的權力失衡

　　費薩爾國王去世後，沙特王室內部的權力平衡是建構在蘇德裏集團和阿卜杜拉集團權力分配均衡的基礎上的。2005年，沙特成立國家安全委員會，其成員包括國王阿卜杜拉、時任王儲兼國防部長蘇爾坦、內政大臣納伊夫、外交大臣沙特·本·費薩爾、情報局長穆格林。作為全方位協調沙特內外政策的領導機構，其成員構成極大地體現了多年來形成的權力分配格局。以蘇爾坦、納伊夫為首的蘇德裏集團掌握內政和軍事，以阿卜杜拉和穆格林為首的阿卜杜拉集團掌握國內安全部隊和情報系統，費薩爾集團掌握外交系統。由於費薩爾集團的相對弱勢，王位繼承權之爭限於蘇德裏集團和阿卜杜拉集團之間。阿卜杜拉在去世前的2014年任免穆克林為副王儲，可謂在為其身後的集團利益布局。

　　然而各權力集團領軍人物的地位和權力與一個集團的興衰密切相關。

　　現任國王薩勒曼是蘇德裏兄弟中的第五位親王，自1962年以來一直任利雅得總督。他在王室中享有較高聲望，被看作是王室中爭議的調停者。他所管理的利雅得省政府作風清廉，在沙特民眾中擁有良好的口碑，他也因此得到一批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政府官僚的支持。在2011年其胞兄蘇爾坦去世之後，薩勒曼接任其國防部長之位，2012年又接替去世的胞兄納伊夫為王儲，從而成為蘇德裏集團的領軍人物。

　　2015年薩勒曼繼任為沙特國王，他對王位繼承次序的更改導致了沙特王室權力天平完全向蘇德裏集團傾斜。在即位伊始，薩勒曼就宣布蘇德裏集團第二代的佼佼者，納伊夫親王的兒子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為副王儲，繼承排名僅次於穆克林。由於薩勒曼年事已高且健康欠佳，如果較為年輕的穆克林在薩勒曼去世後即位，蘇德裏集團在王室的地位會存在變數。為了確保集團利益，薩勒曼在近期又宣布廢除穆克林的王儲之位，而任免其侄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為副王儲，其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為副王儲。

　　這一決定不僅打破了阿布杜·阿齊茲老國王定下的“兄終弟及”繼承制度，將第三代親王納入繼承序列;同時導致了前所未有的國王、王儲和副王儲都出自蘇德裏集團的現象，如果後兩者順利即位，沙特王室的權力結構勢必重新洗牌，即第二代親王逐漸淡出曆史舞台和沙特王室開啟由蘇德裏集團，甚至從長遠來看，由薩勒曼後代壟斷王位的新時代。

　　王室內部也出現了反對的聲音，如老國王的兒子之一塔拉勒·本·阿布杜·阿齊茲親王就表示薩勒曼的繼承人任命不符合伊斯蘭教法和“國家體制”。前國王阿卜杜拉的兒子米塔布·本·阿卜杜拉仍然擔任著國民衛隊司令的職務，他很可能成為目前最有力的反對派。但整體來說，王室內部反對派勢力難敵蘇德裏集團，有消息稱薩勒曼即將解除米塔布的職務，如果成真，蘇德裏集團的權力壟斷大局將定。

　　蘇德裏集團獨大的格局將後代王儲限制在小范圍之內，在一定程度上有利於王室繼承權向第三代親王平穩過渡，沙特可能走出持續多年的“老人政治”，實現王位繼承者的更新換代。不過一旦蘇德裏集團確定壟斷地位，集團內部可能再次分化成不同派別，沙特原有的繼承紛爭則會繼續在他們之間上演。因此，沙特王室的繼承問題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繼承決策在本質上仍是王室權力博弈的自然結果。遙想當年，燕王朱棣以武力奪取皇位，在朱元璋諸子中最後“勝出”，而燕王一脈雖得以續承皇位，其後代兄弟子侄之間仍繼續上演奪位內鬥。王位之爭也許正是王朝政治的終極悲劇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