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她上場,信誓旦旦要收拾英國這個“爛攤子”;1990年,她下場,依依不捨地宣佈英國“已經變得更好”。愛戴者感激她拯救了國家,仇恨者說她毀掉了生活。
1979年大選獲勝後,柴契爾夫人在唐甯街10號首相府外接受記者採訪。
“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每個人的一生中都要扮演好幾個角色。”柴契爾夫人熟讀莎士比亞作品,對這句出自莎翁名著《皆大歡喜》中的臺詞一定不陌生,可她終其一生,只扮演了一個複雜的角色:英國的“撕裂者”。
1979年,她上場,信誓旦旦要收拾英國這個“爛攤子”;1990年,她下場,依依不捨地宣佈英國“已經變得更好”。她逝世時,本該體面地謝幕,卻再次陷入強烈的兩極對立——愛戴者感激她拯救了國家,仇恨者說她毀掉了生活。她主宰英國11年間天天上演的事,逝世之日重現。
挽救了經濟,卻拉大了懸殊
“混亂處,願我們帶來和平。錯誤處,願我們帶來真理。疑慮處,願我們帶來信心。絕望處,願我們帶來希望。”
1979年5月4日,54歲的瑪格麗特·柴契爾當選英國首相。走出議院投票大廳,面對蜂擁而至的人群,她引述了這段著名的祈禱文。但就像她在回憶錄《唐寧街歲月》中所寫的,當天,“與鄧尼斯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已經在思考即將開始的戰爭”,這溫柔的祈禱只是假像。她看著車窗外,英國工會發起的“不滿的寒冬”抗議活動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好吧,他們整垮了工黨的威爾遜、保守黨的希思,還增加了30%的工資,但他們休想整垮我。”
從第二天開始,人們看到,柴契爾夫人派騎警衝擊示威人群,用大棒攻擊罷工的利物浦礦工。100多年來處於絕對強勢地位的英國工會被打蒙了,氣急敗壞:“這個女人想幹什麼?!”
她想“收拾”工會。此時,英國經濟陷入嚴重滯脹,GDP增長率不足2%,通貨膨脹率一度高達21%。可工會還在罷工、制定保護條款,這些和加薪一樣,統統推高了通脹。柴契爾夫人挖苦道:“英國鋼鐵公司想進口焦炭,但全國礦工工會反對說,‘就算比較貴,也要買我們的焦炭。’如果英鋼同意的話,就得回過頭對汽車製造廠說,‘就算比較貴,也要買我們的鋼鐵。’那麼汽車廠就得要求消費者,‘就算比較貴,也請你們買我們的車。’我們都是消費者,結果都買貴貨。”
強硬鎮壓了“不識大局”的工會後,柴契爾夫人馬上推出全新的預算案:大規模減稅、大規模減少公共開支、大規模出售國企、大規模出售公租房,一切都是大刀闊斧的,以至於《衛報》瞠目結舌:“這是戰後最豐厚的政治和經濟賭博。”
作為報復,工會發起了1980年的鋼鐵工人罷工和1984年的煤礦工人罷工,許多城市的工人和平民發生了騷亂。換了任何一位別的首相,早就讓步了,至少也要放低姿態做個樣子,但柴契爾夫人寸步不讓,用一字一頓、咬字清晰的標誌性口吻鄙夷道:“難纏的工會!”然後繼續揮舞強硬的鎮壓大棒。
她最終贏了這場賭博:整個80年代,英國GDP增速達到5%左右,通脹率則下降到4%左右,普通居民持有大企業股票的比例從7%上升到20%。“柴契爾夫人挽救了英國經濟。”她去世後,對英國廣播公司的這句評價,無人提出異議。
但代價是:她讓失業率上升到12%,社會底層人數空前增加,貧富差距不斷擴大。時至今日,這種狀況仍沒什麼好轉,差不多每5個英國家庭中就有1個家庭全體失業。2011年8月6日,這種“英國病”釀成了倫敦大騷亂,柴契爾夫人種下的苦果,至今仍需消化。
撤換了同僚,卻失去了盟友
“我只想說一點,要走回頭路你們走好了,本夫人是不贊成走回頭路的。”
1981年,在保守黨大會上,柴契爾夫人驕傲地訓斥她的黨員。台下屢次騷動,都無法打斷她的演講。她旁若無人地指責黨內溫和派是“爬不動的螃蟹”。
相比美國的三權分立制度、法國的半總統半議會制度,英國的首相制度是比較集權的。柴契爾夫人充分利用這一點,對所有不堅定、不合作的內閣成員,就一個字:撤。許多保守黨的“老資格”好不容易熬成內閣成員,卻被柴契爾夫人隨便一“扔”——
1981年1月,她改組內閣,先是把下院領袖兼內閣大臣諾曼·史蒂瓦踢了出去,“這是他自找的,拿我的政策編笑話,從私下談話到下議院閒話,再傳到報紙的頭條”。接著又踢走了財政部主計長安古斯·默德,“他還是回去寫作吧”。《星期天泰晤士報》專門登出大字標題《錯了,柴契爾夫人!錯!錯!錯!》,批評她的任意撤換。
8個月後,她再次改組內閣,趕走了上院領袖兼內閣大臣克裡斯多佛·索姆,因為“他說自然規則反了,他竟然被一個女管家聘用了”。而此前在1979年5月組閣時,她還誇獎索姆“是個自主性很強的人”。第二天,《泰晤士報》刊文批評道:“這完全是首相個人的風格,就為了獲得政治主導地位。”
至於她眼中“有創意的思想家”凱斯·約瑟夫,則一會兒去當工業大臣,一會兒去當教育大臣……
最終,柴契爾夫人失去了兩位最堅定的盟友:1990年,她堅決反對歐洲實行單一貨幣,她的外交大臣傑佛瑞·豪憤然辭職;接著,她強行實施“人頭稅”,黨內元老、她的前國防大臣邁克爾·赫塞爾廷公開反對,要求保守黨重新選舉黨首。多年後,柴契爾夫人承認:“他們的做法對我造成的政治傷害太大了。”
背地裡,柴契爾夫人被保守黨黨員稱作“民主國家的獨裁者”。她確實塑造了一個強大的保守黨,不過在她之後卻無以為繼:兩位保守黨首相都被輿論批評為“軟弱”,當年的“小夥子”梅傑被自己的內閣成員牽著鼻子走,如今的“新領袖”卡梅倫甚至管不住內閣成員的嘴。
1986年9月17日,柴契爾夫人視察英軍坦克。
打贏了戰爭,卻摔在了北京
“在我就任首相職務時,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得命令英軍作戰,而在戰爭期間,更是一輩子都沒活得那麼緊張或緊湊過。”
歷史應該記住這個日子,1982年4月2日,一個女人下令開戰。柴契爾夫人在唐甯街10號首相府住了快3年,把國內不聽話的工會、黨內不聽話的閣員都教訓得差不多了,阿根廷軍政府總統加爾鐵裡突然進攻英、阿有主權爭議的馬爾維納斯群島,把一個機會送到她面前,讓她證明“戰爭,讓女人走開”是句鬼話。
4月2日一整天,柴契爾夫人都在和內閣成員爭論。不開戰的理由很充分:馬島距離英國本土4000多公里,艦隊抵達需要很長時間,且地處南半球,冬天的強暴風雨使南大西洋的氣候惡劣。
關鍵時刻,海軍總參謀長亨利·裡奇開腔了:“我可以組成一支包括驅逐艦、巡防艦、登陸艦、支援艦的特遣部隊,由皇家赫爾姆斯號艦和無敵艦帶頭,48小時後就可以出發,足以收回群島。首相,我只需要你給我組成艦隊的權力。”
“我現在授權給你!”
戰爭持續了11周,原本因經濟改革吵翻天的英國社會空前團結,第三順位的王位繼承人安德魯王子都上了前線。6月14日,阿軍投降,英國重新控制馬島。女首相讓人刮目相看。
然而,3個月後,這位強硬的女首相在另一場博弈中卻不得不作出讓步。
1982年9月24日上午,柴契爾夫人訪華,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見到了鄧小平。一見面,她就說:“我作為現任首相訪華,看到你很高興。”
鄧小平答:“是啊,英國首相我認識好幾個,我認識的現在都下臺了。歡迎你來呀!”
柴契爾夫人先發制人,要求在1997年後繼續維持英國對整個香港地區的管轄不變。然而鄧小平不為所動,並一度表示,他現在就能拿下香港。柴契爾夫人聞言變色:“他果然不負務實之名。”
會談結束後,柴契爾夫人臉色凝重地出現在人民大會堂的臺階上,下意識地對記者微笑,卻在走到倒數第二級臺階時一腳踩空,栽倒在地,連手提包都摔到一邊。
離京前,柴契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答謝宴。這場晚宴是她精心準備的,幾個月前就開始挑功能表。起初,為了不讓政敵罵她浪費,她在英國外交部提供的50元、75元、100元和140元4種功能表中選了最便宜的。駐華大使柯利達聞訊大驚:“首相,如果你想讓中方留下難忘印象,不要摳門,最好選擇有魚翅、海參等高檔菜品的功能表,酒水最好有茅臺。”柴契爾夫人於是改選了75元的菜單。然而,這場晚宴卻和朝鮮領導人金日成訪華的晚宴“撞期”了,最終只有一位中方領導人前來,她的失落可想而知。
1984年,柴契爾夫人再次訪華,簽署了《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1997年,她出席了香港政權交接儀式。
在柴契爾夫人去世後,審視1982年這一強硬、一妥協,會發現二者具有同樣深遠的意義。“就重建英國的自信及世界地位而言,馬島戰爭的意義非常重大。”柴契爾夫人的自我表揚恰如其分。“她唯一一次能證明自己是個女人,就是在香港問題上向鄧小平讓步。”人們的打趣也道出了事實:她能讓英國贏得戰爭,卻不能贏回戰略地位。
1986年,柴契爾夫人與美國總統雷根在大衛營。
親近了美國,卻罵夠了歐洲
“蘇聯對我青睞有加,是想對‘鐵娘子’多瞭解一點。這外號是1976年我任反對黨領袖時,在一次演說後,蘇聯的塔斯社封給我的。”
蘇聯人恐怕沒想到,他們最後會栽在自己取的這個外號手裡——“鐵娘子”和美國總統羅奈爾得·雷根整垮了蘇聯。
“他的熱忱、魅力和坦率自然,令我印象深刻。更重要的是,他的直覺、他的想法,幾乎和我一模一樣。”1981年2月25日,在雷根宣誓就職1個月後,柴契爾夫人迫不及待地飛往華盛頓,與雷根會晤。兩人對蘇聯問題有許多共識,談到盡興處,甚至以“羅”和“瑪格麗特”互相稱呼。
半年後的七國峰會上,雷根被沉悶的會議弄得不耐煩,拿起鋼筆在紙上信手塗鴉。會後,雷根匆匆離去。坐在他旁邊的柴契爾夫人則收藏了那張紙。她說:“這種國際會議只有一個好處,各國代表依照字母順序圍著矩形長桌而坐,使我方代表總是坐在美國代表旁。”這個巧合讓兩人很容易在國際場合一唱一和。
最精彩的一幕發生在1983年的北約峰會上,柴契爾夫人大力支持雷根在西歐部署中程導彈。她先在蘇聯人面前扮演“中間人”,讓蘇聯談判解決歐洲導彈對峙的局面,又在雷根面前扮演“先知者”,告訴他“戈巴契夫是個可以合作的人”。1987年12月8日,蘇聯和美國簽署了《美蘇關於銷毀中程和中短程導彈的條約》。這個條約拔掉了蘇聯武裝的牙齒,蘇聯分崩離析的大幕就此拉開。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倒塌,冷戰結束,柴契爾夫人和雷根這對“政治伴侶”大獲全勝。
一邊是把英美特殊關係推向極致,另一邊卻將英歐關係帶向疏離。柴契爾夫人不斷和歐洲領導人吵架,核心內容是:我支持歐洲一體化,但我決不能給歐共體交這麼多錢,退錢給我!
1979年,柴契爾夫人第一次參加斯特拉斯堡歐洲理事會,開口便說歐共體是“偷竊英國國庫的兇惡強盜”。會議主持人、法國總統德斯坦連忙打岔:“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吃晚餐吧,預算的事明天再討論。”大家如釋重負,準備往餐廳溜,柴契爾夫人大叫:“不!”眾人只好站住,饑腸轆轆地聽她把話說完。
1980年,在都柏林召開歐洲理事會時,柴契爾夫人對著一桌子20多個男總統、男總理、男首相怒斥:“你們真是無恥,下定決心拿走我們更多的錢嗎?”男領袖們心裡恨透了她,卻又不能對一個女人回嘴,只能坐那挨駡。
1984年,在法國楓丹白露召開歐洲理事會時,憤怒的柴契爾夫人大喊“我只想要回我們國家的錢”,把手提包往會議桌上一砸。包飛了出去,險些砸中法國總統密特朗,密特朗差點氣昏過去。第二年的盧森堡會議上,歐共體的男人們終於同意將英國承擔的預算減少2/3,這才換來柴契爾夫人的好臉色。
好景不長,1990年,歐共體打算推行單一貨幣,柴契爾夫人那熟悉的大喊大叫又回來了,甚至更堅決:“我絕對不會把英國的命運交給一個莫名其妙的單一貨幣。”23年後的今天,當歐元區陷入巨大的經濟困境,人們再次想起了她的這句話。但更應想起的是,“充當歐洲大陸的平衡者”和“英美特殊關係”是英國外交的兩塊傳統基石,柴契爾夫人鞏固了後一塊,卻削弱了前一塊。這種尷尬局面至今未變。
今天,英國仍在柴契爾夫人留下的撕裂軌道上前進。但英國已經沒有一個動不動就翻手雲、覆手雨的首相了,世界上也沒有一個把戰爭和經濟都玩於股掌之間的女人了。(作者:許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