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條街道,知道了一個人;因為知道這個人,發現了一座古村落。
深圳發展速度飛快,新的道路、街區、園林層出不窮。這些新地標的命名方式各異,但以人名命名的比較少見。在深圳有一條登良路,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條以人名命名的街道,以為「登良」只是為了取一個好意頭,類似「步步登高」「前程似錦」之類。後來才得知,該街道是以一位名叫吳登良華僑命名的。
吳登良,南園村人,出身貧寒,幼時遠赴荷蘭做中餐館學徒,積攢了一點本錢後,自己開餐館。上世紀20年代初,他拿出一生積蓄回家鄉辦教育,開辦了當時寶安縣惟一的洋房小學「南園小學」。除了修建校舍,吳登良還在村邊買了10畝地,作為學校的操場。南園村人為了紀念他,在村裏立了登良碑,並將操場前的馬路命名為登良路。
南園古村歷史逾八百年
走訪南園古村,本是為了尋訪與吳登良有關的人和事,重點是南園小學和登良碑。遺憾的是,登良碑已不見蹤跡,南園小學也已廢棄,成了一處待改造的危房。好在村裏還有不少老物件,古樹古巷古建築隨處可見,特別是解元祠裏對南山社學的介紹,令人對此地文化的源遠流長印象深刻。無心插柳,不枉此行。
出發之前,筆者做了點功課,查閱南園村的文獻資料發現,南園村位於大南山北麓,是深港地區最古老的村落之一,始建於南宋孝宗年間,距今已有800多年歷史。現保存老屋數十間及祠堂、當鋪、碉樓、圍牆等歷史遺蹟,屬於比較典型的廣府圍村。原住民以吳姓為主,所以又名吳屋村。吳氏歷來重視讀書,宋、明、清三代在朝為官或考取功名者達100餘人。深港地區惟一有據可考的解元、萬曆版《新安縣志》主要修纂者吳國光,亦出自該村。
來到南園村口,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石牌坊,上書一聯:一代英傑壯志豪情創大業,萬世子孫重彩濃墨寫春秋。平仄對仗並不很工整,但言簡意賅,詞達意順。並且,這副對聯跳出大多數城中村以村名作藏頭聯的通常做法,避免了湊字的牽強,寓意清晰流暢,從祖先的篳路藍縷到子孫的繼往開來,生動地傳達出客家人特有的氣魄和精神。
石牌坊坐西朝東,順南新路而建,面向登良路。進入牌坊後,是一條數十米寬的水泥路,兩旁不對稱地排列着一些貼着或紅或白瓷片的民居,底層開着各式各樣的店舖,一看就是近十幾二十年來新建的。南園街道辦事處躋身其間,樓很普通,場面不大。沿水泥路往裏走,路面很快就收窄成了一條條兩三米寬的小街小巷,縱橫交錯。主要街道有三條,均呈南北向,依次為東街、正街、西街,大多數老屋和古建築分布在這三條街道兩旁。正街居中,是吳氏宗祠和村廣場所在地,東街和西街一右一左護衛着正街。
可以看出,當年村子的朝向和布局與今天是完全不同的。由此聯想到,若干年前,南頭半島上以南園村居中,北面是向南村,主體姓氏為鄭姓;南面是南山村,主體姓氏為陳姓;加上吳姓的南園村,以及一些雜然其間的小村落,如北頭村。村村相連,雞犬之聲相聞,兒女姻親互通,半漁半農,古意盎然……
樹齡超600年的榕樹。
綿延上千年的移民文化
南園村與北頭村交界處,應是當年南園村的村頭,有幾株樹齡上百年的古榕樹。最古老的一棵栽種於公元1400年左右,有「深圳樹王」之稱。古榕樹蒼老而遒勁的枝幹,堅定地伸向四周,像一把大傘為古村遮風擋雨,亦像一位飽經歲月洗禮的老人張開有力的臂膀,向人們講述這片土地的故事。
大榕樹下是兩村的界牆,如今只剩下一米多長的斷壁殘垣,被榕樹蓬勃的虯根緊緊鎖住。這一米殘牆得以保留,當有老榕樹的護牆之功,因為拆牆就要破壞榕樹的根系。墙上隱約可見一道小門,應是當年兩村之間的通道,現在只有門框的輪廓,門洞完全被封死了,與蒼苔斑駁的古牆融為一體,宛然幾百年前村民生活的文物化石。
農人荷鋤晚歸,漁人收網泊船,小孩子追逐打鬧其間,這樣的場景想來就令人陶醉。不過,鄉居生活除了溫情脈脈,矛盾和衝突也不少。據說,南園、南山、向南三大村之間以前常有械鬥發生,「吳陳鄭,打死人唔使填命」的民諺流傳於南頭半島上。南園村現存兩座碉樓,以及至今還享受香火供奉的鎮國將軍祠,彷佛是當年村民械鬥的一個註腳。鎮國將軍祠位於西街,始建於19世紀70年代,現存建築為上世紀90年代重修。祠堂供奉「鎮國將軍」吳應雷,乃廣東增城人氏。南園吳氏建村之初,曾遭受四鄰諸姓排擠。在一場大械鬥中,村裏派人去增城求援,吳應雷及時率領人馬趕來,讓吳氏站穩了腳跟,在這片土地上開枝散葉。
有「深圳樹王」之稱的榕樹。
吳氏宗祠位於正街,三開間,三進深,是一座帶牌坊的彩繪建築。通過大門,可見正廳懸掛的「德馨堂」堂號。祠堂始建於元代,後歷經重修,保存完好。內有南園吳氏遷徙記載:南宋孝宗年間,原居增城古灘的翰林院士吳洪淵,四方遊歷講學來到南頭半島。他登上南山,見山腳下土地廣袤肥沃,四周碧波盪漾,感覺是一片難得的風水寶地,決定在此建屋定居,吳洪淵遂為南園開基始祖。
在吳氏宗祠大門外,有一個大約8000平方米的廣場,是南園村民的活動中心。深圳數以百計的城中村,村村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廣場。南園村廣場周邊密布着食肆茶館,其中,方圓幾十米距離內,竟有三家川渝菜館。這在廣府文化流行的地區,顯得有些突兀。筆者下意識地看了看旁邊精緻的吳氏宗祠,與這幾家裝修簡陋的地方菜館卻毫無違和感。把它們串聯起來的,這大約就是綿延上千年的移民文化。
隨行的小夥子告訴我,這裏前不久剛舉辦過千人盆菜宴。參加盆菜宴的,吳姓老村民已經不多了,都是操着南腔北調的租客,以四川、重慶、江西人為主。如今整個南園村的戶籍人口只有180餘人,而非戶籍人口達3.5萬人。從周邊貼滿瓷磚的簡易小樓,以及小樓陽台或窗戶上支楞着的晾衣架,可以看到城中村對深圳城市發展的獨特貢獻:出讓祖祖輩輩耕作的土地,為成千上萬的外來打工者提供住宿,並形成新的市井文化,使一顆顆漂泊的心靈有了安放之所。
共同傳承 新安文脈
南園吳氏,在新安置縣及新安文化傳承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即吳祚的陳情和吳國光的修志。
明隆慶六年(1572年),廣東提刑按察司副使劉穩巡行視察民情至東莞縣南頭鎮。當時,倭寇侵擾頻仍,東莞治所卻在百里之外,每遇寇事,衙門鞭長莫及,百姓不堪其苦。得知劉穩巡行,眾人推舉德高望重的長者向劉穩陳情,希望設立新縣。這位長者便是南園村人吳祚,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含淚向劉穩訴說了百姓的疾苦及圖求保全的心願。劉穩深以為然,上奏陳述要害,恰與明王朝經略南海的雄心不謀而合。最終,功夫不負苦心人,朝廷析東莞縣南部濱海地帶及沿海島嶼另置一縣,取「革故鼎新,去危為安」之意命名新安,轄今深圳、香港兩地,治所南頭。
新安縣正式設立於明萬曆元年(1573年),數年後(1579年),南園村人吳國光榮登鄉試榜首,成為深港歷史上第一位有據可考的解元。吳國光始任廣西永福縣教諭,後升任廣西興安縣令,轉任浙江樂清縣令。告老還鄉後,受時任新安縣令丘體乾之聘,主持纂修首部《新安縣志》,並參與籌建汪劉二公祠,撰寫《海道劉公祠租記》。萬曆版《新安縣志》現已不存,但以此為基礎編修的康熙及嘉慶版縣誌,成為今天了解深港歷史的重要史籍;《海道劉公祠租記》則是研究新安建縣的重要歷史文獻。
解元祠位於南園村東街。
解元祠位於南園村東街,磚木石結構,坐西朝東,正是為紀念吳國光而建。這是一座三開兩進的小院建築,始建於明末,清代和民國時期多次重修。正廳有供龕而無供像,龕旁石柱上懸一聯「世本無先覺之驗,人貴有自知之明」,字體古樸蒼勁,耐人尋味。堂前廊廡環繞,陳列明清科考制度及新安辦學情況介紹,有展板、有泥塑,還有私塾實景布置。展板上除了老照片和文字說明,一張張手繪示意圖尤為傳神。印象深刻的是一幅《科舉考試分級取士圖》,以疊屋形式展現了古代士子的功名之路,彷佛拾級而上,讓人一目了然。
興學重教 源遠流長
南頭地區興學重教傳統深厚,最早見於史料的教學形式是社學,有「社會辦學」之意。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抗倭名將、南頭水寨創始人湯克寬與東莞知縣舒應龍,在今南頭古城南面創建了第一所社學——梯雲社學。十年後,從這所社學裏走出南頭地區第一位進士陳果;又三年,解元吳國光亦誕生於此。新安縣建立後,興辦社學之風更盛,相繼有登雲社學、固戍社學、青雲社學、碧溪社學、梧山社學等。
與此同時,由政府直接舉辦和管轄的縣學也出現了。新安建縣當年,衙署還借用東莞守御千戶所辦公,便把修建學宮作為建縣重要標誌,由知縣親自督建,並於次年完工。清代新安縣學繼續發展,先後有寶安書院、文岡書院、鳳岡書院等,名聞遐邇。
明清時期,南頭地區的古代教育達及鼎盛。新安雖是邊陲小縣,但「廣勵學宮,興賢育才,一時輟魁南宮,聯袂不絕。邑之學校,漸冠嶺南矣」。一座南國邊城,「地鍾山海秀氣,蔚然與鄒魯同風」。這不但體現在各種社學、縣學的興起,更體現在數以百計的進士、舉人及其他功名人物不斷湧現。他們所代表的,不僅是一個個家族曾經擁有的輝煌歷史,更是中國傳統文化賡續不絕的生命力。
南園村之行,畢竟是奔着南園小學去的。儘管到了南園街道辦事處,就得知南園小學已廢棄多年,筆者還是專程去了小學舊址。一則緬懷,一則找尋當年辦學的蛛絲馬跡。
南園小學舊址,白色居民樓牆上仍隱約可見「南園小學」校標脫落後留下的痕跡。
南園小學舊址位於南園村西街,教學樓原為一座三層西式建築。據載,南園小學的前身是私塾「同源書室」,1921年在吳登良贊助下開辦新學,1929年改建為「南園小學」。現存四層小樓是後來改建的,在三樓窗台下隱約可見「南園小學」校標脫落後留下的痕跡。左右兩邊和背後都是村民自建房,樓層無不高過小樓,可謂密不透風。小樓對面,有一個民國風格的六邊形小亭子,磚石結構、立柱鏤空,簷有雕花、頂有泥塑,顯得十分精緻,但周邊停滿了摩托車和電動單車。這估計是當年學校花園的一部分,怕是南園小學惟一的建築遺蹟了。南園小學是1972年遷建於北頭村東街,並改名為南山小學。如今,南山小學已發展成為深圳市一級學校,獲得過「全國優秀信息化學校」「二十一世紀藝術教育先鋒基地」等榮譽稱號。
告別南園村,再次步入登良路。路上車水馬龍的景象,一時讓人難以適應。作為一座迅猛發展的現代化大都市,深圳的許多歷史記憶都被悄然隱藏。或許,要真正了解深圳從何而來,體會它的多元性、立體性,還需要深入到南園村這些古村落的肌理中去探尋。
作者簡介
木木
文史學者、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博士,研究員。曾赴歐美多國遊學,出版論著、隨筆、遊記多部。在巴山蜀水間生活了24年,旅居北京、香港各16 年,現供職於深圳。主要著作有《藏在地名裏的香港》《深圳十峰》《緣於行走》《文明之約》《走出荊棘林》《熱話題與冷思考》《激進溫和還是僭越》《恩格斯傳》等。
頂圖:南園村口石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