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木
「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當舉世矚目的東方之珠即將邁向「九七回歸」的重大時刻,台灣歌手羅大佑這首《東方之珠》想傳達怎樣的情愫?從娓娓道來的歌詞中,我們似乎感受到了這份殷殷之情,就是中華民族的血脈、根脈和文脈:讓海風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淚珠彷彿都說出你的尊嚴;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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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兩岸殷殷相依
羅大佑那條彎彎的小河指的是哪條河呢?香江又在哪裏?香江並不實指某條江,而是維多利亞港的詩意化表述(也有一種說法,香江指代珠江),彎彎的小河則是深圳河。不過,在人們通常印象中,以梧桐山為分水嶺,東有沙頭角河,西有深圳河,共同構成了深港兩地的邊界,所以深圳河是向西流而不是向南流的。
其實,深圳河有大小支流十餘條,流域總面積達312.5平方公里,其中深圳約187平方公里,香港約125平方公里。河的源頭有兩個版本:一是深圳版本,發源於梧桐山牛尾嶺,經沙灣河匯入幹流,總長37公里;一是香港版本,發源於梧桐山伯公坳附近,經蓮塘河匯入幹流,全長27.5公里。深圳版本取「惟長為源」原則,是自然河流的源頭,香港版本則是把深圳河作為港深界河的源頭。總體上看,深圳河水系沿東北—西南方向蜿蜒流入深圳灣,再經伶仃洋水域往南,與香港維多利亞海灣融為一體。
當你站在深圳河邊,把如此山形水勢視為一個整體,感受着這條小河一個多世紀以來經歷的風吹雨打、潮漲汐落,領悟到彎彎的小河是「向南流」而不是「向西流」的時候,你的視野已越過眼前山水,超然於自然地理之外,進入到歷史文化的脈動中去了。
古語有「一衣帶水」的說法,原本是指像衣帶那樣窄的河流,用以形容兩地之間雖有江河湖海相隔,但好比一條衣帶的距離,不足以成為交往的阻礙。這個說法沿用至今,多是比喻性的用法,通常包括三個要素:兩個國家或相對獨立的地區,兩者之間必須隔着一條水,而距離相對較近。如果要為「一衣帶水」找一個物理上的參照,我一下子會想到深圳河。
在中國龐大的江河譜系中,深圳河的確是一條很小的河,小到一般的地圖上都找不見。可它承載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內涵又是如此厚重,每每讓試圖走近它的人產生盲人摸象的惶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正是這條不起眼的小河,掀起南北風雲,交融東西文化,牽動着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的命運。
2
一親芳澤再見傾心
想起來,自己與深圳河的緣分,深沉而久遠。2004年秋天,我離開北京,被派往香港工作。當廣九直通車跨過羅湖橋那一瞬,車輪與鐵軌的摩擦撞擊聲竟像是某種儀式上的禮炮,將餘生與深圳河連在了一起。一個人與一條河的緣分,因知識背景和生活經歷的耦合,成為一份濃郁的文化情懷,注入生命之旅。
我已年屆不惑,此次轉崗將面臨全新的工作環境,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由於所學專業是世界近現代史,對香港問題的來龍去脈有所了解,知道腳下這條小小的河流,雖然隔開了深圳與香港的山水地理,卻連接着中華民族從屈辱到崛起、從封閉到開放的歷史軌跡。小河從眼前一閃而過,那彎彎的河道,卻在心底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象。此後,一是由於工作需要,一是興趣使然,我開始有意識地蒐羅有關資料,了解深圳河的前世今生。2009年國慶節,還創作了一首抒情長詩,在單位舉辦的國慶60周年大會上朗誦,題目就叫《深圳河的述說》。曾不只一次地想,要是能像遊其他河流那樣近距離地遊覽一次,該有多好啊!
機會終於來了。2010年10月,我帶着香港中聯辦寫作組在深圳貝嶺居寫材料。一天下午,經好友孫懷忠聯繫,時任深圳市政府外事辦(港澳辦)主任湯麗霞安排我們乘船遊覽了深圳河。深圳河並沒有開闢旅遊航線,我們一行七八人,乘坐的是一艘不大的工程船。從羅湖橋附近的深圳河與布吉河交匯處入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鋼筋混凝土結構——深圳水務集團修建的濱河水質凈化廠,沿岸還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工廠式建築,途中零星遇到運沙的船。這些都沒有什麼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兩岸撲面而來的原始紅樹林,以及深圳灣裏密密麻麻的蠔排。船駛過深圳灣大橋後返回,印象中風光很獨特,水面卻不是很清,不時有一些伴隨異味的氣流吹過,濕熱粘稠。
時隔13年後,在有關方面協助下,我有緣重遊這條航道。南國季晚,時令已過了立冬,深圳卻剛剛入秋,明晃晃的日頭還有些烤人。此次遊河,行程稍短些。我們從皇崗碼頭上船,按計劃17時出發,17時30分前到達深圳灣大橋,觀賞當天17時40分的日落。沒想到,大家被沿岸奇特景色吸引,三番五次要求船長減速拍照,剛到深圳河與深圳灣交匯處,夕陽就已經在天邊搖搖欲墜了。大家再一次要求船長減速,搶拍那一輪似乎稍縱即逝的腥紅。很快,夕陽沒入海面,天光迅速暗了下來,一群群候鳥飛過灘塗和蠔排,岸邊萬家燈火陸續亮起。
這時候,水面上泛起一片煙波,我似乎突然明白了深圳灣對岸的山嶺和圍村,何以得名流浮山、天水圍了。試想,當古人遷徙的腳步來到這裏,遙望茫茫大海,但見一灣碧波之上,天水成圍,流浮為山,會產生幾多浪漫的想像。那飄逸的動感,豈不正是詩仙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意境: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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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飛騎過「七關」
兩次乘船遊覽深圳河,把它的歷史、地理和風物,它的美麗和神奇,形象地烙印在記憶裏。然而,比遊船河更難忘的,卻是不久前騎單車遊覽深圳河的經歷。
那是7月中旬,為避開太陽光正面直射,我們設計了由東往西的騎行路線。早上5時30分,天光尚未大開,一行5人就從沙頭角口岸出發了。6時左右,到達此行最高點梧桐山伯公坳,恰是日出時分,一輪紅日從我們身後冉冉升起。稍事歇息後,順盤山公路飛奔而下,很快到達長嶺村,進入深圳河谷,再沿邊防道前行。嶺南水鄉景觀,偶爾吹過的夏日涼風,與邊境上若有若無的神秘感,一齊向我們湧來,讓人備感興奮。上午9時30分許,穿過深圳灣大橋,抵達終點服務站。全長45公里,耗時4個小時,翻山嶺,越溪流,尤其是一次性經過深港之間全部7個陸路口岸——沙頭角口岸、蓮塘口岸、文錦渡口岸、羅湖口岸、皇崗口岸、福田口岸、深圳灣口岸,實屬難得。
騎行穿過深圳灣大橋,抵達終點。
根據一路騎行的切身感受,可以把作為界河的深圳河分為五段:一是從伯公坳進入深圳河蓄水區,千溝萬壑間,動植物資源十分豐富,草木蔥蘢,百花燦然;二是自蓮塘街道的長嶺村起,到著名的羅湖橋,是深圳河上游河段,風光以原始蘆葦叢為主,稱蓮塘河;三是從羅湖橋到皇崗大橋為中游河段,是深圳河沿岸最市井、最繁華的部分,亦是當前河套開發的核心區;四是皇崗碼頭以下,進入深圳河下游紅樹林片區,北岸有福田紅樹林自然保護區,南岸則有米埔濕地公園;五是深圳河入海口,即深圳灣,這雖然不包括在深圳河河流長度的統計數字內,卻作為它的自然延伸,構成了深圳河流域生態整體性不可或缺的部分。有道是:沙頭角上伯公坳,深圳河邊兵馬道。一路飛車過七關,朝暉伴我長天嘯。
4
分水嶺下「國際橋」
伯公,是嶺南文化中對土地神的稱呼。兩座山峰相連的山坳處,通常建有土地廟,故稱伯公坳,所以伯公坳是深港一帶很常見的地名。梧桐山伯公坳作為沙頭角河與深圳河的分水嶺,位於當年中英分界線上,遠近聞名。如今,深圳武警邊防部隊伯公坳哨所後面的小山頭上,還隱約可見港英當局修建的防禦工事。那是1949年至1953年間,時任警務處長麥景陶提議修築的7座邊防要塞之一,通稱「麥景陶碉堡」。這座碉堡坐落在700多呎的山嶺上,因外形獨特、直插天際又被稱作「麥景陶教堂」。
伯公坳哨所
咫尺之間,兩座邊防工事(伯公坳哨所與麥景陶碉堡)風格迥異,在初升陽光照耀下顯出一種莫名的滄桑感。彷彿在提醒我們,此次騎行不是一般的戶外山地運動,而是體驗深港兩地百年變遷的歷史文化之旅。待我們沿盤山公路蜿蜒下行至長嶺村進入邊境禁區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長嶺村不大,沿蓮塘河而建,這裏原本是河對岸香港蓮麻坑村的一個耕作點。後來深圳河成為界河,兩岸難以正常往來,便獨立成村了。長嶺村並沒有一座叫「長嶺」的山嶺,而是因為蓮塘河上搭了一座小石橋通往蓮麻坑村,原名長命橋,村子因之被稱作長命村,後根據諧音改為長嶺村。上世紀50年代初深港之間封關後,長命橋成為村民憑證過境耕種的口岸通道,遂改稱「國際橋」。看着掩映在蘆葦叢中銹跡斑駁的鐵絲網,以及鐵絲網下這座孤零零的小橋,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歲月撲面而來。
5
禁區走向開放融合
目前,深圳河除了蓄水區和入海口,其他河段或多或少位於邊防禁區內,不能隨便進出。但是,長嶺村沿岸作為河谷禁區首段,正在打造軍民共建的「蓮塘河碧道」,長約3100米,建成後將以預約方式向公眾開放。過了羅湖橋,從鹿丹村到上步碼頭,也在修建一條「深圳河幹流北岸碧道」,長約1200米。這兩條碧道,加上可以預約進入的紅樹林公園,以及長達15公里完全開放的「深圳灣碧道」,真正的禁區就很少了。
羅湖橋
可以想見,邊防禁區的神秘面紗有朝一日終將悉數揭開。那時候,深圳河或許真能成為一條城市內河,像巴黎的塞納河、上海的黃浦江,以多彩霓虹演繹南國水鄉的浪漫。一條從沙頭角到深圳灣大橋的海關騎行線路,或邊境馬拉松賽道應運而生,穿山林,過城市,越海濱,朝暉夕陰,別有特色。
十幾年來,我在深圳河兩岸執着地遊走,感受一河兩岸的文脈流動和人世滄桑。利用駐港工作的機會,多次到新界打鼓嶺鄉事委員會調研,走訪坪洋、香園圍、蓮麻坑等基層圍村,深入流浮山、天水圍地區,參觀米埔濕地和羅湖口岸。返深圳後,不失時機地走訪深圳河沿岸街道辦事處,包括上游河段的蓮塘街道、黃貝街道,中游河段的南湖街道、南園街道,下游河段的福田街道、沙頭街道等。至於在部分河段沿岸散步、騎車、遠足等,更是不計其數。也許,這種近距離接觸,不過是心理聯結的物理實現。20年前與深圳河的匆匆結緣,化作思念的種子,在歷史文化滋潤的心田裏生根發芽,破土而出。
於我而言,走近深圳河,已然從一種念想變成了習慣,變成了本能的文史體驗。兩次遊船河和一日七關的單車騎行,三次親密接觸,把這體驗推向了高潮。
作者簡介
木木
文史學者、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博士,研究員。曾赴歐美多國遊學,出版論著、隨筆、遊記多部。在巴山蜀水間生活了24年,旅居北京、香港各16年,現供職於深圳。
主要著作有《藏在地名裏的香港》《深圳十峰》《緣於行走》《文明之約》《走出荊棘林》《熱話題與冷思考》《激進溫和還是僭越》《恩格斯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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