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嶺 香港商報前董事總經理 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

　長期以來，美元在全球貿易和交易中地位至高無上，為美國提供了不成比例的經濟和地緣政治影響力。然而，美國將美元和美元支付體系「武器化」，金融制裁已成為脅迫他國的常用工具，濫用美元霸權實現政治目標破壞了國際金融體系的穩定性和可靠性，越來越多的國家對此感到不安。

　這次約翰內斯堡金磚峰會前夕，南非亞洲及金磚事務特使阿尼爾·蘇克拉爾接受彭博社採訪時稱，此次峰會將討論深化成員國之間在貿易中使用本幣的問題，其中重點是建立共同支付系統等議題。同時，還可能討論成立一個技術委員會，以考慮籌畫潛在的「共同貨幣」。

　南非官員的表態道出了許多國家的心聲。近年來，不斷有人激進主張盡快將這一設想落到實處，尤其是俄羅斯遭制裁後，全球「去美元化」呼聲升高。一些國家想方設法提升本幣影響力，通過其他貨幣或多元化結算方式，降低美元霸權帶來的風險和損失，國際貨幣多元化趨勢日益明顯，其中最起勁的當數俄羅斯。

　去年6月，普京在金磚國家工商論壇開幕式上致辭時表示，金磚國家正在制定可靠的國際結算替代機制，研究以金磚國家一籃子貨幣為基礎的國際儲備貨幣。今年3月，俄羅斯國家杜馬主席沃洛金亦指，美國金融危機將最大程度影響最依賴它的人，各國應「去美元化」，以免被危機波及。

　南非顯得同樣關切。今年1月，南非外長潘多爾對媒體表示，一直對美元的主導地位感到擔憂。目前的體系傾向于給予非常富裕的國家特權。她強調，與各種貨幣相比，美元的成本要高得多。金磚國家希望找到一種繞開美元的方式，建立一個不向富裕國家傾斜的、更公平的支付體系。

　巴西更是這方面的急先鋒。4月中，盧拉總統在上海浦東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總部參加新行長就職儀式時呼籲金磚國家使用本幣結算，並發出了「為什麼所有國家都要用美元結算」、「為什麼不能是人民幣或其他貨幣成為國際結算貨幣」這樣的靈魂拷問。

　就連與美國相當熱絡的印度也沒有閑著。去年7月，印度儲備銀行推出了對俄貿易盧比結算機制。今年3月，印度商務部長蘇尼爾·巴特瓦爾表示，印度願與美元短缺的國家進行盧比貿易，以防風險，並提振印度出口。此外，印度還在考慮創建自己的國際金融信息交換系統的可能性，進一步促進以盧比結算的國際貿易支付，不能排除與俄羅斯SPFS和中國CIPS系統關聯的可能性。

　毫無疑問，一個強大的金磚集團加速「去美元化」步伐，有助於全球南方國家對沖風險，提高集體議價能力，緩衝美元「武器化」帶來的風險。然而，這次南非金磚峰會宣言雖然強調了鼓勵金磚國家使用本幣的重要性，並責成相關機構推進本幣合作研究，卻未提及備受熱議的「共同貨幣」議題，反映了推動「去美元化」進程的複雜性和艱巨性。

　必須承認，要建立公平、公正、包容、有序的國際金融新秩序,金磚國家創立「共同貨幣」的可行性固然值得探討，但金磚國家經濟實力不對稱，政治生態各異，貨幣政策不同，金融體系有別，央行屬性不一，如何平衡各方需求挑戰巨大。加之，印度左顧右盼更增加了問題的複雜性。

　7月3日，印度外長蘇傑生在新聞發布會上說，印度沒有參與金磚「共同貨幣」的計劃。印方聚焦的是進一步強化本幣盧比，讓盧比走強將是印度政府的首要任務。按照印度經濟學家普尚特·普拉巴卡爾·德什潘德的解讀，印度這種態度取向有其考量：

　首先，印度是金磚集團中唯一GDP表現良好的國家，不需要金磚國家的支援，沒有新的金磚國家貨幣同樣能夠活下來。其次，印度與美歐關係很好，雙方達成了巨額貿易和軍事協議，沒有理由冒著損失西方貿易大單的風險去相信一個尚未發行的金磚國家貨幣。第三，印方高度警惕中國將金磚國家作為實現夢想的墊腳石，通過發行統一貨幣終結美元霸權，推行由其主導的世界秩序，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其他國家。

　其實，在「去美元化」問題上，金磚內部需求緊迫性也是有差別的。俄羅斯不遺餘力地推動建立金磚「共同貨幣」可以理解。烏克蘭危及爆發後，西方制裁中斷了俄羅斯的美元交易，莫斯科不得不尋找包括人民幣在內的其他美元替代品。

　對此，中方當然樂見其成。人民幣國際化不僅是中國經濟發展、市場演進和歷史發展的必然，而且地緣政治風險也日益成為北京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動力。面對美國的圍堵封殺，不管誰都會擔心重蹈俄羅斯覆轍。

　而南非的需求並無那麼迫切。峰會召開前一周，蘇克拉爾的調門就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稱金磚機制並非意在製造與其他集團的對立，沒有呼籲「去美元化」。美元將繼續是全球主要貨幣。南非外長潘多爾亦稱，「去美元化」是一個必須討論且適當討論的問題，但不應總是假設這個想法會奏效。經濟學很複雜，必須兼顧所有國家。

　南非央行行長卡尼亞戈更是直言，「共同貨幣」是一個「政治工程」，涉及建立銀行業聯盟、財政聯盟、共同央行、宏觀經濟趨同，以及對不遵守規則的國家制定約束機制等諸多挑戰。即使所有金磚國家都來支援，如何進行交易仍困難重重，政府無法強迫企業使用新貨幣。南非財長戈東瓜納同樣強調，建立一個共同貨幣的前提是建立一個中央銀行，這需要以失去貨幣政策的獨立性為前提，「我認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為此做好了準備。」

　顯然，儘管全球關於「去美元化」的討論不絕於耳，但正如新開發銀行副行長官馬磊立所言，金磚國家目前尚無建立「共同貨幣」的計劃，任何替代方案的開發都會是一個中長期目標。金磚國家雖正在推動擴大本幣貿易，但尚未準備好挑戰美元的全球主導地位。

　需要關注的是，許多人凡提到「去美元化」，都以為是擊垮美元。這種觀點是片面的。所謂「去美元化」，實質指的是一個國家通過使用另一種貨幣結算跨境貿易，或轉向黃金、人民幣等其他非美元貨幣來實現外儲多元化，從而減少對美元的過度依賴，對沖外部風險，促進全球經濟朝更平衡、更公平的方向發展。諸如此類的訴求無疑是合理的，也是世界多極化的應有之義，但無論如何，這並不意味着美元的主導地位會終結，也不意味着美元對該國經濟的重要性降低了。

　近年來，雖然美元仍占主導地位，但以人民幣，甚至盧比等其他貨幣進行本幣結算風潮起勢。有學者指，全球至少已有121個國家開始推進「去美元化」進程。但支撐美元地位的是其背後的美國綜合國力，全球「去美元化」趨勢並不是理所當然的。

　毋庸置疑，這是一項長期工程，不能逞口舌之快整日喊打喊殺。至於如何駕馭「去美元化」帶來的機遇和挑戰，不僅需要發展中國家之間彌合分歧，增強互信，強化南南合作，同樣需要南北雙方面對現實，通過平等對話尋求解決全球問題的共同方案，在維護各自利益和參與全球經濟合作之間取得適當平衡。（圖源：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