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傑
我1979年到遼寧大學讀書時,校長是陳北辰,遼寧省的副省長,不僅我,很多學生都沒在校園裏見過這位陳校長。那時候學校開大會,常坐主席台的是學校黨委書闕新華、副書記汪遲、錢文學和副校長高仕克、唐鐸、宋則行、艾維仁等。而我們中文系,除系主任冉欲達和若干副主任副書記外,還有個黨總支書記馮玉忠。
馮書記同學們也很少見到,他是研究國民經濟的,在中文系沒有課。我們這批新生剛入學時,馮書記神采奕奕地到309大教室和我們兩個班的新生只揮手打了個招呼。馮書記中等身材,橢圓臉泛着紅光,笑吟吟的,說一口京郊普通話,給人一種器宇軒昂躊躇滿志的感覺。轉年便聽說馮書記調到學校新成立的日本研究所當所長去了。
再見到馮書記並留下較深印象,是在畢業那年的春夏之交。那時晚飯後,同學們經常結伴在校園裏慢走,一邊討論畢業去向,一邊相互惜別。校園裏夕陽西下和華燈初放的馬路上,亦常見馮書記興高采烈地與人邊走邊談。據說當時學校正在遴選新的校長,而馮書記正是省里矚目的候選人之一。
還沒等我們走出校門,校長人選便塵埃落定了——馮書記以日本研究所所長之職,沒經副職過渡,便直接坐正校長,這在當時中國的高校資深校長時代是少有的。馮校長年富力強,算是匹少壯派黑馬。那年他剛剛50歲。
記得在我們的畢業典禮上,馮書記第一次以遼寧大學校長身份登台講話,他勉勵同學們要保持和發揚遼大的好傳統好作風,畢業後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發奮圖強,努力做出貢獻,為母校遼寧大學增光添彩。他講話不用講稿,排比句一個接着一個,句句充滿激情,很有鼓動性,與之前南腔北調照本宣科亨哼呀呀的老領導形成鮮明對比,贏得台下陣陣掌聲。畢業典禮後,我們拿到的畢業證,校長大印處依然還是副校長「高仕克」的大名,可見新老校長的交接就在我們畢業的瞬間完成了。
工作之後,我和馮校長還有過一次鬼使神差的某種關聯,因不了了之,權當什麼都沒發生,在此略去不表。聽人說,馮校長到任後,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幾年之間便使遼大的面貌發生了很大變化,人們傳聞他很快要去當省委副書記。這期間他當選全國人大代表,還經常在媒體和會議上發表對中國改革開放的各種新銳觀點,有的引起學界共鳴,有的引發社會爭論。但種種傳聞都讓人們對他肅然起敬。
下面這幅照片,是1984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瀋陽軍區司令員李德生到遼寧大學商討「軍民共建」時的情景。右邊撫掌陪同的是馮校長,後面是瀋陽軍區政委劉振華、副政委張午和遼寧省省長陳璞如。
再見到馮校長時,已經到了1997年。那時他已卸任遼寧大學校長,而我在1996年從遼寧人民出版社被抽調到新華社香港分社工作。一天,深圳的校友給我打電話,說馮校長來了,點名要我從香港過深圳一趟。我說馮校長應該不會認識我,怎麼會點我的名?校友說,真是馮校長點的,請你過來一趟,他說要見見你。我雖然感覺蹊蹺,卻依然有些受寵若驚,於是二話沒說,便急三火四地趕到了深圳。
在深圳市委銀湖賓館的一個包房裏,我見到了已久未謀面的馮校長。老人家雖然退休了,卻不見老,正被一幫笑語喧譁的校友簇擁在餐桌的上端。見我來了,馮校長滿臉高興得從座位上站起來和我熱情握手,並執意讓我坐在他身旁空着的座位上。我推辭,因為周圍人無論按年齡還是按屆別,都當屬我的師哥師姐,我怎好上坐。可是不行,馮校長拉着我的衣襟不放手,旁邊78屆的「校花」師姐李偉名說那是馮校長特意給你留的座,老校長還有事跟你聊呢!一番推讓,我終於還是被按在了馮校長的身旁。
我感到自己瞬間又回到了遼寧大學的氛圍之中,心裏有些激動,於是竟語無倫次地問馮校長怎麼會認識我。馮校長亮出招牌微笑,說怎麼會不認識吶!一句話就給我擋了回去。接着,老人家告訴我,說他這次來深圳,是厲有為書記專門請過來的,主要研究一下深圳特區現在究竟還特不特的問題。他說現在京城上下出現一種輿論,說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十多年,香港也回歸了祖國,深圳特區原有的「特質」已經不再顯現,要求中央取消特區,按和其他省市一樣去正常管理、正常對待深圳。厲書記是咱遼寧人,他不服氣,要在輿論上組織反擊。
「於是就請您出山掛帥了?」我話音未落,宋偉兄一旁插話「那必須的」。
「掛帥倒也談不上。厲書記主要請我來考察和歸納一下深圳的情況,看看還有哪些東西能體現改革特色。我來這一周多時間,跑了不少企業,也跑了各種市場,進行調查研究,我發現有許多問題需要探討和思考,有些甚至是帶有全局性的迫切問題,比如產權問題……」盡我倆聊了,馮校長突然發現大家都在等他開宴,於是趕緊轉換話頭致祝酒詞。
酒過三巡,馮校長依然還惦記着他剛才的話頭,一有空閒,仍跟我繼續產權的話題。他說,過去我們搞計劃經濟,一大二公,根本沒有私產概念。古人說有恆產者始有恆心,產權界限不清晰,我的是你的,你的是我的,今天是你的,明天是我的,公私不分,讓人如何安心創業?目前我們國家的法律,還沒對公私財物進行確權,更沒有出台法律對產權予以保護,包括對個人產權的保護。而深圳,目前已經遇到這方面的問題,市委市政府準備利用中央賦予特區的立法權先行先試,可是阻力很大,這是當前改革開放遇到的一個十分迫切的問題。如果取消深圳特區政策,深圳的改革開放就會走入絕境,沒有深圳的先行先試,中國的改革開放也就沒有了前途和希望。所以深圳特不特的問題,不僅關係到深圳,也關係到全國改革開放還能不能繼續進行下去這樣一個大問題。馮校長侃侃而談,聽得我們這幫深港校友有點如夢初醒,不知所措。
怎麼辦?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深圳必須從實踐到理論上回答好這一系列問題。馮校長寶刀不老,亦如十五年前在我們畢業典禮上的致詞一樣,繼續激情昂然地闡發着自己的獨特觀點。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幾頁稿子遞給我,他說這是他新寫的一篇文章,讓我看一下,如果方便最好先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然後再由香港到深圳,最後到北京,來個「南方影響中央」。老校長顯然對自己稿件可能產生的衝擊效應充滿信心。我接過稿件,看了下題目趕緊收好,並答應回去就抓緊落實。下面這幅會議照片我是從網上找來的,差不多就是同一時期的馮校長。
回到香港,我從頭至尾把老校長的稿件認認真真地拜讀了好幾遍,感覺寫得很好,不愧是經濟學專家,把產權關係和改革開放論述得十分嚴密和透徹,其中不少論述振聾發聵,堪稱警句,比如「國有資產不許侵犯,私有資產不容剝奪」等許多帶情感色彩的結句。我相信,這篇文章如果發表並被內地看到,引起廣泛關注是必定無疑的,而且對深圳的改革開放,甚至對全國的改革開放都會發揮重要的影響。因此,我更加堅定信念,一定要讓馮校長的這篇宏文儘快見諸報端!
然而沒想到,當我第二天把稿件送到《大公報》後卻發生了意外情況——當時分管「大公論壇」的副總編是位剛從內地調來的領導,也許是他頭腦中還殘存着過去的一些固有觀念,也許是他對馮校長銳利的改革思想有所耳聞,他閱稿後表示不太同意文中一些觀點。我說服不了他,他也說服不了我,我倆在電話里爭執了半天,最後他表示只要作者肯把這幾句「極端的話」刪掉,修改修改也不是一定不可以發。
我將此情況轉告馮校長,馮校長說那幾句話正是他這篇文章的核心觀點,沒法修改,實在不能發就算了——你的朋友,咱也別給人家惹麻煩。
因沒完成老校長的委託,我心有不安。沒想到馮校長卻通情達理,他說:「沒事兒,咱另外找渠道發就是。」這是24年前,我和馮校長交集時發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軼聞往事。
那之後又過了11年,2008年我和馮校長又在深圳見面了。這次他是應邀前來參加粵港澳校友大會的,同行的還有馬鳳才副校長和姚常明副書記等,而我這時也已經從香港調到深圳報業集團工作。與十幾年前相比,馮校長並沒顯得太老,雖然老人家已經75歲了,可說話聲音卻依然洪亮,思維也依然敏銳。校友們請他講話,他依然是從前做校長時的樣子,侃侃而談激情不減當年。印象最深的,是他提出遼大的精神就是「三向」——天天向上、天天向善、天天向愛。他說,只要我們本着這「三向」去做,我們就無往而不勝。他的宣示立刻引來校友們一陣熱情歡呼。
他把新近出版的《一位大學校長的足跡——祝賀馮玉忠校長從教五十周年華誕七十周年文集》贈送予我,上書「請王傑同學雅正」,一看書還是我原來供職的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立刻便感到了一種雙重的親切。下圖合影中,中間穿淺藍色上衣戴粉色太陽鏡的就是馮校長,我則站在最右側。
校友們不管哪一屆的,都願意和馮校長交流,這不僅是因為他老人家平易近人,更因為他有真性情,思維永遠敏銳,看問題永遠透徹,和你永遠以心交心。
作為第七、八、九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和擔任了12年的遼寧大學校長,他不但具有改革思想家的超前思維,還有為民主事的普世情懷,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遼寧大學能有這樣一位思想開明的校長,實在是遼寧大學的偏得。
後來馮校長好像還來過幾次深圳,因為他公子馮宇也在深圳發展,印象我們師生還聚過一次。屈指算來,如今馮校長已經88周歲了,真正進入了耄耋之年。從視頻上看他老人家身體還十分健康,經常接待來訪的媒體記者和各屆校友,依然談笑風生,我衷心祝願他老人家在健康快樂中頤養天年度過每一天!
(作者王傑,1979年就讀於遼寧大學中文系,現為深圳報業集團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