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中学新校区被在建楼盘包围。
新学年伊始,安徽省休宁中学毕业多年的校友们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就在几天前,远在北京的他们发出了一封“关于审慎考虑安徽省休宁中学校园搬迁的呼吁”的公开信。
“……两年前,休宁中学刚刚度过百年华诞。我们回到母校,看到明亮整洁的教室、绿树成荫的校园和青春昂扬的学子,由衷地祝福母校下一个辉煌的百年。未料短短两年时间,就听到校园搬迁、田园将芜的消息……”
作为昔日的校友,中国科学院院士洪德元、清华大学常务副校长程建平教授、北京大学程道德教授等10多位知名学者在公开信上联合署名。此外,长期关注休宁教育的徽州籍人士—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吴象、新浪创始人汪延也签名声援。
“心急如焚”的校友在表达伤感之情的同时,也向当地政府发出了质疑之声:“是否一定要通过校园搬迁的方式来实现休宁教育均衡发展,是否需要制订科学的发展规划,是否应当对乡邦历史传统持有‘温情与敬意’?”
搬,还是不搬?如果搬,究竟何时搬?这封公开信甫一发布,便引起了网友的广泛关注,使得黄山市这所省级示范高中的走向再度成为当地的焦点话题。
作为地级市的黄山,古称徽州,崇文重教之风由来已久。历史上,徽州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其属辖的休宁县历史上曾经出过19个状元,被誉为“中国第一状元县”。
在现代教育的发展过程中,黄山也未曾落伍:当年,安徽省17个地级市,首批确定25所“省属重点中学”(以下简称“省重点”),人口和面积不占优势的黄山市就占据了3席。今天,黄山市“省级示范高中”的数量已经上升为7所,但是当地人最看重的依然是曾经的3所“省重点”—屯溪一中、歙县中学、休宁中学。
值得一提的是,屯溪一中、歙县中学的建校史已有70多年,而休宁中学的建校史超过100年。
然而,在城镇化浪潮中,这3所有历史的老校都先后遭遇了“被搬迁”的现实困境。今天,除却歙县中学已无需搬迁,改为原校址扩建外,另外两所学校的命运逐渐清晰—整体搬迁已经“势不可挡”。
百年名校从占地180亩的老校区搬到170亩的新校区
休宁中学的奠基人—徽州教育家胡晋接至今被人铭记。胡晋接创办了“安徽省立二师”,开创了徽州现代教育的先河。
由于先前都是借居办学,1913年7月,胡晋接四处筹资,终于在休宁县万安镇新棠村购得两处房产,作为永久性校址。其后,学校数易其名,于1952年始定为安徽省休宁中学至今。
“不仅要继承胡晋接的精神遗产,更要保护好他留下的物质遗存,100多年没有动过的校址,今天为什么要搬迁?”在一位休宁中学的校友看来,“这是一个动态的‘教育博物馆’,全国都不多见,它的文化价值毋庸置疑。”
“百年基业,是徽州现代教育薪火相传的文脉所在,休宁中学的文脉不应断。”他认为,“政府不能仅仅以实现均衡教育为名义,牺牲掉百年老校的文化传承,搬迁应该给出更明确的理由。”
据了解,休宁中学的搬迁与该县城区在建的一处“新校区”有关。但是,这处“新校区”究竟是为哪所学校而建,此前一直“扑朔迷离”。
在该县的相关文件中,它被命名为“休宁县中学新校区”。实际上,“休宁县中学”在该县并不存在。
“从它当初的命名,我们就搞不清,按理说,建新校区的时候就应该有规划,至少要明确,是为哪所学校而建。”一位休宁中学的老师表示,就连一些县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都表示,搞不清楚。“反正一直都有传言,先是说海阳中学(当地的一所完全中学)搬进去,后来又传出我们要搬。”
这一说法在休宁县教育局的一位负责人那里得到了证实。他表示,县城规模不断扩大,建“新校区”是为了让学生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但是,“(是给)初中、高中(使用),当时都没讲这个事情,就叫‘休宁县中学’。”他解释道,“因为将来(学校)是要整合的,不管初中还是高中,都是按照‘要求’来设计的。”
中国青年报记者了解到,该县地处山区,人口仅有27万人,县城城区常住人口5万人左右,中小学的学位压力并不突出。
在一位休宁县的教育界人士看来,“新校区建了那么多房子,花了2个多亿,如果空置不用,主政者肯定会有压力,所以总要有学校搬进去。”
直到8月下旬,“新校区”的主人才浮出水面。8月19日,中国青年报记者从休宁县教育局了解到,刚刚经过县委常委会的研究,休宁中学与海阳中学的高中部合并,搬进新校区,高二、高三学生暂时不动,新招入的高一学生先搬入新校区;海阳中学的初中部在原址不动,海阳二中(初级中学)整体搬进休宁中学的原址,海阳二小搬进海阳二中的原址。”
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布局调整,事先究竟有没有周密的规划?为此,中国青年报记者查阅《休宁县教育事业十二五教育发展规划》时发现,其中具体列出了“布局调整目标”,包括“到2015年撤并5所初中”,但是本次重大调整所涉及的学校,规划中只字未提。
“政府说是为了休宁中学的发展,难道不搬迁就无法发展吗?”一位休宁中学的校友问道。
目前休宁中学即将搬进的“新校区”占地约170亩,而休宁中学原有规模180亩。“目前我们在校生人数有2100多人,共有30多个班级,而教室有60多个,很多都是空着的。”该校一位老师介绍说。
“新校区与我们的老校区相比,规模没有变大,就是教学楼高了,操场新了,但是历史积淀彻底没了。”站在尚未验收的新校区里,休宁中学的这位老师显得有些失落。不过,在他看来,搬迁有着另外一层意义,“我们搬来了,倒是给附近的楼盘带来了福音。”
“休宁人口本来就少,滨江新区的人气现在还不行,房子不好卖,价格比老城区要低,不过现在休宁中学搬过来了,肯定会起到带动作用。”当地一位房产销售人员说。
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一幢幢在建的楼盘就紧贴着“新校区”红色的宿舍楼,其中一处外墙广告的大字格外醒目:“休宁孟母,一迁而就。”
“搬迁是否为了‘填坑’?”
与休宁中学的搬迁相比,屯溪一中的搬迁更受关注,因为屯溪一中是黄山目前唯一一所市属省级示范高中,被当地人视作3所“省重点”之首。该校创建于1949年,前身为陶行知先生创办的原“南京安徽公学”。不过,按照计划,2015年秋天,该校将逐步进行搬迁。
“与休宁中学相比,我们屯溪一中的搬迁更像是‘填坑式’搬迁。”屯溪一中的一位老师如是说。
他所谓的“填坑”与一项烂尾工程有关。
据了解,当年有外地公司在该市经济开发区投资建设“黄山民航职业技术学院”,后因资金问题,该项目中断,留下一系列债务纠纷,为此,当地政府也曾考虑寻找外地的企业“接盘”,但未获成功。
该项目占地308亩,土地闲置多年,目前还存留有数栋建筑,不过一直未交付使用。
对于城区面积不大的黄山市来说,因为“新校区”距离市区有10多公里的路程,超出了市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加之目前配套设施尚未健全,不少家长和老师在得知搬迁消息后表示异议。
“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显然不便,不过政府也许给我们一定的弥补,但是对于家长来说,他们为此增加的教育成本,谁来买单?”屯溪中学的一位老师说。
一位屯溪区市民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自己的孩子马上就要上高中了,现在非常纠结。“整个黄山市中心城区就这么一所省重点高中,结果要搬到这么偏的开发区。”据他分析,“走读肯定不现实,本地的收入不高,很多人没钱租房或者买房来陪读,让孩子寄宿的话,我们不放心。”
“可以说,大部分人反对搬,为什么不能在市区保留个分校呢,非要选择整体搬迁呢?”他坦言,已经做好了准备,让孩子上市区里的民办高中。
“一中的校园面积的确不大,但是当初规划为我们留出了发展的空间。”屯溪一中的一位资深老师说,“多年前,学校的远景规划图就贴在校史长廊上,上面写的清清楚楚,难道这不算数吗?”中国青年报记者后来看到了这张规划图,上面明确显示,生活区向西发展,教学区向东发展。
“退一步说,如果非要搬,政府就应该以屯溪一中的发展为本,重新规划建设一个新校区,而不是去接手别人留下的烂摊子”。他说。
对此,黄山市教育局在对网友的回复中表示,“老城区这一块已经没有相应的教育用地,不可能找到可以容纳屯溪一中的地块,加上屯溪一中周边拆迁难度大、成本高,几乎没有实施的可能。”
这份回复还称,原民航职业技术学院本身就是教育用地,并且已经建设了教学楼、食堂、学生宿舍等,这样以来,不仅能够节约一定的成本,而且“保住了教育用地”,拓展了中心城区的教育资源”。
至于一些网友提到的文脉、校风等问题,黄山市教育局在回复中表示,地址的变动不会对一中的校风产生影响。“正如《亮剑》所展示的军魂,部队转战千里,只要将士还在,军魂永存。”
“老师有意见、家长有意见,这是焦点所在,作为地方政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点匪夷所思。”黄山市教育部门的一位退休领导评价道,这是典型的“就汤下面”式做法。
“每一任领导,都会做规划,可是挂在那里,后任不执行。”在他看来,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必须搬,首先要确保校园建筑的质量,毕竟那些房子是烂尾楼。”
搬与不搬是教育民主决策问题
与其它两所中学相比,歙县中学无疑是“幸运”的。
歙县中学目前有3000多名学生,在黄山市3所“省重点”中,人数居首。该校坐落在明代孔庙遗址之上,校园里汇集了明清两代的建筑与文物。
不过,2007年左右,县里同样曾打算让其搬迁至新的教育园区。
“这些文物、古建筑、古木无法复制,也带不走,它营建一种教育氛围,对学生学业、修养的提升,都是有帮助的。”歙县中学的一位负责人说,“我们后来终于说服了县里,改为原址扩建。”
中国青年报记者了解到,为了歙县中学的发展,该校隔壁的歙县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整体搬迁,政府将其腾出的80多亩土地划拨给该校。
“为此,我们编辑了一部校本教材,名为“道脉薪传”,讲的就是本校的文物与文化,通过实物对学生进行传统文化教育。”在他看来,“后来县里对我们的意见很尊重,是从教育本身的规律和学校的长远发展而考虑,而不是从拉升周边土地价格而考虑。”
对此,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向勇认为,有形的建筑空间、无形的历史传统共同构成了校园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学校的文化资产看似无形,但它对学生的影响非常深远。“所以,决策者不仅要做物理空间的规划,还要对历史文脉传统有着充分的考量与合理的评估。”
搬与不搬,3所有历史的老校正经历着不同命运,折射出城镇化进程中,教育自身规律与城市发展速度,学校、家长与行政决策者之间的激烈博弈。
“因为行政命令,学校被搬迁,当前已经成为普遍现象。”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如同“遵义四中老师下跪事件”一样,学校搬迁所引发的社会矛盾本质上都是教育领域里的民主决策问题。
在他看来,学校搬迁这样的重大事项必须进行民主讨论,应当充分征求老师、家长、校友的意见,进行“开放式”的讨论,而不能由行政部门拍板之后,才拿出来进行探讨,“否则即便开了听证会,也是走走过场,形式主义。”
熊丙奇认为,只有充分尊重学校的办学自主权,保障教师和受教育者的权益,才能提高政府对教育的现代治理能力,让学校办出特色,也才能有师道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