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材生自白:我的成就,不是我母親的功勞

2020-01-17
來源:鳳凰網讀書

   1月14日,教育部“強基計划”出台,這標志着高校自主招生項目全面取消了。

  與自主招生最相關的是高考,如果我們仔細梳理,又會發現更長的關系鏈條:高考前后的衡水中學等是部分人瞄向人才選拔制度的靶子;義務教育和公益教育相關新聞背面的社會資源分配問題;教师學術不端、品行不端和學生“水”論文事件頻出讓高校教育飽受詬病……再追溯下去,還有起啟蒙、塑造意義的家庭教育問題。今天我們便論及此。

  家庭教育,已經是廣受關注的熱門話題。去年的幾部熱播電視劇都與之有關,推至更早,還有台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不久前,其原著《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也在內地出版,這一次我們從中摘選了一篇“高材生自白”,想站在教育體制改革這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上,放眼我們目光可及之處的教育,觀察、思考、討論。

  這個故事也足夠典型,它的核心矛盾是“中國式家庭”普遍存在又似乎都不可調和的那類問題,即親子關系、代際關系。如果你也有一個會管教的家長,或者也有一個被管教的小孩,想必能理解其中那個“好”學生或者“壞”媽媽的角色。

  當然,在這個單方面闡述、沖突性極強的故事里,我們很難論誰的是非對錯,因為家庭教育也有立場之間的拉扯,關乎誰會把教育視作“教化”,希望掌控它,誰又認為教育是一種“馴化”,試圖掙脫它,又或者,還有別的視角,我們還沒注意到。


  01

  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我是個很成功的小孩。十五歲考上第一志願高中,而我的數學成績經常是全校前三名。十八歲時,我考進台灣大學的熱門科系。滿二十歲不久,我在一場知名的比賽中拿下亮眼的成績,這項成績給我的個人經歷添加了不少光彩,之后我申請國外大學很順利,收到不少知名大學的入學許可。

  我的求學過程引來媒體的興趣,在准備出國的暑假,我與母親一同接受了幾家媒體的采訪。幾天后,新聞稿陸續出來了,我忐忑地讀着,記者對我的形容真是美不勝收,美得我不禁懷疑他們筆下的人真的是我嗎?另一個更奇妙的想象浮上腦海:此時此刻,會不會有一位母親或者父親,也像我的母親那樣,輕手輕腳地剪下這則報道,用熒光筆標示出值得參考的學習方法,左手食指放在我的照片上,右手摸着他們小孩柔軟的頭發,跟他們說,“要向這位大姐姐學習哦”?

  如果我說,請不要這樣做,各位家長會有什麼反應呢?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劇照

  為什麼這樣說,要先講講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自小就很聰明,學業表現也非常優異。像她這樣優秀的女性,對自己的人生充滿抱負,只是最后在工作與婚姻的兩難上,她順從社會的期待選擇了后者,為了配合我父親的工作方式,我媽最終挑了一個穩定卻幾乎沒有挑戰性的工作,這多少辜負了她辛苦得來的碩士學歷。我的母親不曾對這樣的抉擇明確表示過后悔,但她在談吐間仍透露出一些端倪,例如她在敘述自己的人生時,多半聚焦在結婚生子之前的階段,她是如何孜孜矻矻,如何擠進全校的前十名,如何找到眾人歆羨的工作,等等。母親這時的手勢繁復且華麗,她言語架構出的世界,步調緊湊且充滿冒險。

  等故事進行到她與我爸結婚之后,母親的敘事態度變得很平穩,甚至有些呆板、無趣,因為,后半段的主角冷不防地變成了我和妹妹,故事的軸心成了我們。這是我母親的故事,她反而退居幕后把舞台讓了出來,屏氣凝神地看着我和妹妹在上面演出。這或許就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我母親從自己的人生舞台走了下去,把我和妹妹推上場。

  02

  故事要從永遠算不完的數學習題說起。

  父母在管教小孩時,有一個很簡單的出發點:不希望小孩重蹈自己的覆轍。以我母親的背景來說,在她接受教育時,所有科目的分數都十分理想,唯獨數學一科始終差強人意。為此,她花了更多時間苦讀,投資回報率卻很低,聯考成績出來,數學一科把整體平均成績拉低了不少,她與台大擦肩而過。這算是母親求學史上最大一次的滑鐵盧。

  即使之后她在大學認識了父親,順利地跟父親出國念書,拿到了語言相關的碩士學位,她仍舊無法忘懷聯考時數學失敗的經歷。因此,在我這個大女兒出生前后,母親擬定了一套很系統的學習模式。她的出發點很好理解:只要我比一般的小孩更早接觸數學,耳濡目染之下,絕對會有很出色的成效。

  我還很小,還無法順利抓握物體的時候,母親已嘗試教我簡單的加減原理,素材可能是隨處可見的紙花與糖果,或者是散步沿途的行道樹與小鳥。這種活潑的方式很吸引人,我很快便理解了加減的規則,在我進入幼兒園時,對三四位數的加減已經駕輕就熟。母親並不滿足,很快她提高了難度,進入乘除和四則運算,生活化的教材不再容易尋找,母親從坊間買來她認為“很有趣”的數學習題,先把題目瀏覽一遍,勾選出她覺得有價值的題型給我練習。對五六歲的我而言,這部分的學習有點難度,我混淆了一些符碼的意義,出錯的概率也越來越高,母親從來不掩飾她的失落與沮喪。相反地,如果我答對的概率很高,母親也不吝于綻放微笑,拍拍我的肩膀,贊許我的聰穎。

  母親兩極化的反應,讓我成了一個非常好勝、得失心很重的人;此外,為了和喜怒無常的母親相處,我變得很敏感、很擅長察言觀色。這些人格特質的好壞,長大后很難分說,但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而言,我覺得太沉重了。


  進入小學之后,我立即展現出運算方面的優勢,看到同儕被簡單的數學習題難倒,我很訝異,也終于正視到自己在數學這一科的確領先他人不少。我的心中充滿矛盾與沖突,有時,我埋怨母親分派的功課太繁重,有時,我又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

  因為我其他學科的表現不是很突出,數學一科是我成就感的主要來源,久而久之,我發自內心地喜歡上這個科目,會自己安排更高階的題目。母親很滿意我的主動,日子久了,她對數學這一科的干預也少了。

  但這不代表她將松綁對我的規划,母親為我開辟了第二個戰場:英文。

  母親的英文非常流利,她天生語感就好,又在美國拿到語言相關的碩士學位。母親相信,只要在英、數這兩科拿下頂尖的成績,在台灣的教育體系下就能無往不勝。因此,在既定的數學習題之外,我的每日例行事項又多了背單詞和閱讀英文小說。

  很遺憾,我沒有遺傳到母親的語感,第一千個單詞還算簡單,我很快地背熟了,進入第兩千個、第三千個單詞后,我的進度有些停滯。英文是母親頗有心得的領域,她在這方面的要求當然更嚴苛,我的數學不勞她操心,她便盯着我的英文。我越是心急,就忘得越快。

  隨着年級往上升,母親“見賢思齊”的心態也跟着升級。只要我身邊出現了很會讀書的小孩,她就會急着去請教那位同學父母的教育方針,並且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實施。母親在翻閱報章雜志時,花最多心力閱讀的無非是教育一欄,她會找一些參與數學、英文競賽獲取高分的報道,剪下來,注記他們獲取高分的關鍵,要我讀那些重點。確定我看完之后,她會很慎重地問我:“看完這篇文章,你有什麼心得?找出你在背單詞時犯的錯誤了嗎?”“現在,你知道你計算的數學習題不算多了吧?比你認真的人多得是!”

  母親想用他人的例子來激勵我。

  然而,在當時的我聽來,這些話語都在講同一件事:我不夠好。


  03

  小學畢業后,我進入某初中的數學實驗班就讀,之所以稱為實驗班,是為了回避能力分班的爭議。實驗班里人才濟濟,我的排名不如小學時頂尖。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渺小。我有些緊張,我媽也是,她對我名次的得失心加劇了。不分大考小考,母親從我的書包里翻出每一張英文與數學的考卷,很有耐心地追問我:“班上平均是幾分?”“最高分是多少?”“比你高分的有幾個人?”“你想過為什麼這次會退步嗎?”假使人生是一部字典,讓母親挑出她最熱愛的兩個字眼,我想很可能是“檢討”與“進步”。

  母親很擅長給小孩描畫一個美麗的藍圖,內容不一而足,可能是在幾歲要考過全民英檢中高級,數學競賽要在校內取得怎樣的名次,考進哪一所頂尖大學,或是從事某個光鮮亮麗的職業,等等。為了確保我正在往這個方向前進,她研擬出一系列的待辦事項。母親不是沒有開過商量的大門,但我很少成功地改變她的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形是,我深受母親所描繪的美好藍圖吸引,也相信那是對我最好的安排。

  這也是事情演變到最后越來越復雜的原因,我也被說服了,接受了母親的說法,既然我這個當事者毫無掙紮的跡象,旁觀的他人當然不會自討沒趣地跳出來,質疑這些安排的合理性。

  認真說來,順從從來不是母親最渴望的親子關系,但一旦我們表現出順從的姿態,她的表情會很和悅,我和妹妹也能避掉抗拒所带來的冗長的嘮叨。長期演變下來,順從成了我和妹妹最明智的選擇。面對母親不斷膨脹的美好藍圖,我們不再細想,點頭說好。

  母親漸漸覺得她是對的,所有逸脫計划的事物都是不合理的、對小孩有害的。


  母親不止一次表明,她不喜歡虎媽那套高壓教育的方法,那會損及小孩的獨立與自主。母親想成為開明的母親。不過,她在不知不覺中,還是走上了類似虎媽的路。

  最鮮明的例子就是初二那年,學校舉辦了一個“閱讀與寫作”工作坊。我的語文向來很差,對于中文閱讀與寫作也毫無熱忱,但我的好友和我心儀的男生都參加了。晚餐時,我向母親表明自己想參加這個工作坊。

  母親聽了,眉頭皺起來,很明白地告訴我:“你不需要參加這個工作坊,語文這科不重要。再說這個工作坊會佔去你三天時間,你這三天的數學和英文進度怎麼辦?”

  我再度游說,跟母親介紹這個工作坊的师資多麼難得、課程的規划多麼鮮活,說到最后我的口吻幾乎是哀求了。

  母親沒再理睬我,轉頭去和父親說話。

  我拿不到報名費,報名截至當天,我只得把申請單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相同的情況也出現在高中。我就讀的高中,留校晚自習的風氣很盛行。升上高三后,我跟母親溝通,放學后想留在學校讀書。母親不假思索地否決了這個提議,她很堅定地告訴我:“你在學校坐了一整天,上了八堂課,已經耗去不少精力,晚自習只有一個小時的用餐和休息時間,根本不能放松,接着讀下去也沒有效率。不如回家優哉地吃頓晚餐,睡個三十分鐘再讀書。”

  我跟母親說:“有很多人留下晚自習,一起讀書的氛圍似乎不錯。”

  母親回說:“你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我說過了,晚自習不適合你。再說,這麼多人留下晚自習,教官只是偶爾巡邏一下,你們一群人難道不會聊天、分心嗎?家里這麼安靜,又是你的家,我搞不懂,你何苦要舍棄這麼良好的讀書環境?”

  我還想再多說些什麼,母親又說:“別說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在母親心目中,一個決定的做出,只要小孩子發表過意見,做父母的就符合“民主”的條件了。這同時也暗示了一個危險,母親認為她不必認真聆聽孩子的意見。

  母親有一點說錯了,家里並不安靜,還很吵。


  我准備考大學那年,父母之間的關系因為對妹妹的教育理念發生歧異而降到了冰點,每個晚上,我在書房挑燈夜戰,他們刻意壓低的爭執聲一而再,再而三地飄過來,我被干擾得無法專心。

  有一天,他們結束了齟齬,將近八點時,母親宣布開飯。

  我放下書本,前往飯廳。為了緩和餐桌上緊張的氣氛,我發起一個話題:“我最近整體成績提升了,因為花了一點時間練習作文,語文就進步了。”

  我媽瞄了我一眼,嘴角掛上她擅長的冷笑:“語文是一點也不重要的科目啊,不是嗎?”

  她沒看着我,是以沒發現我臉上凝結的笑容。

  母親一邊咀嚼飯菜,一邊含糊地說:“我勸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與其練習作文那種輕易就能上手的東西,不如檢討一下你的英文寫作,你的英文作文不是始終卡在十六分上不去嗎?還有,你的數學也不能大意,別忘了,你跟別人不一樣,別人但求個七八十分,你至少得拿個九十分、九十五分,才不枉費我自小到大對你的栽培。”

  母親越說越起勁,我體內的一條線也繃得越來越緊。

  她的長篇大論進行了二十分鐘,或者三十分鐘,“啪啦”一聲,那條線斷了。

  我站起身來,話語一串串爭先恐后地從嘴巴里躥出來:“你可不可以收斂一下啊,大事小事,只要稍微不順你的心,你非得拿來說不可。我語文作文進步,給個贊美很難嗎?這也能牽扯到我的英文作文和數學,你的控制欲真的很恐怖。你老是跟別人說你是個很開明的母親,你真的是嗎?我很懷疑。我倒覺得班長的母親比你開明多了,不論班長有什麼意見,人家母親都盡量給予尊重。我很羨慕班長,他有一個真正開明的母親。”

  這席話似乎啟動了母親內心世界中一個不知名的按鈕,她的臉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驚駭,幾秒后,她恢復沉着,不疾不徐地說道:“那你知道其他家長在小孩不乖時,是如何用拳腳教訓他們的嗎?我沒有打你,凡事努力跟你講道理,你有什麼想法,我也不是不聽,我那麼用心在關注你的學習情況,你可別不知感恩。班長?他的事你實際了解多少?說不定人家的父母根本沒在教,你不懂,還把事情美化成‘對小孩的尊重’,不覺得好笑嗎?”

  根據過去我跟母親來往的習慣,此時我會閉嘴,放棄掙紮。

  但那天很奇怪的,我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以為沒有對小孩動手動腳就是好父母了?非得身上、臉上有個瘀青傷痕什麼的,才能代表小孩受傷了嗎?你真是自以為是,你以為你對我的諸多控制,不算是傷害嗎?”

  “看來,我不打你,你還真會忘記自己是多麼身在福中不知福。”母親站起身來,往廚房走去,她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時,手上多了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好久不見了,我以為母親早已丟了。

  棍子朝我飛了過來,我接住了棍子,同時,下意識地朝母親揮出一巴掌,但在場面即將失控的瞬間,我以殘存的理性縮回了手,只是指甲擦到了母親的臉。

  母親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這是他人的手。

  “你居然想打我。”母親撫着臉頰,一臉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心中浮現一絲罪惡感,但與罪惡感一起出現的,是解脫。我終于反擊了。我不后悔,心底分外雪亮,我跟母親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

  母親流下眼淚,看着我說:“你讓我好心寒。”


  目睹整個過程的父親冷不防地沖上前來,甩了我一巴掌,要我向母親道歉。

  我一點也不意外,這是父親標准的作風。

  現在,我想花點篇幅來說說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人很好,他具備許多值得稱道的人格特質,諸如誠懇、隨和、老實、孝順及埋頭苦干,等等。我的祖父母對這個兒子贊不絕口,與父親共事過的同事會說他是令人愉快的合作伙伴。但我的父親有個小小的缺點:他很厭惡處理他人的情緒。

  偏偏他又娶了一個聰明美麗,卻也非常情緒化的女人。

  每逢母親陷入顧影自憐的情緒之中,父親一貫采取的策略是防堵。他給母親所有她想要的,借此來平撫母親的不滿。父親最常告誡我們姐妹的,絕不是什麼做人的大道理,而是“我出門工作了,要乖,聽你媽的話,別惹她生氣”。

  父親的縱容養大了母親的脾氣,在某種程度上,母親像是個小孩,她非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不可。現在,她要我的服從,我不給,父親只好跳出來,甩我一巴掌,要我交出我的服從。

  最圓滿的結局該是我識相地跟母親道歉,但我沒有,我走入房間,摔上門。

  有一個角色,從頭到尾都沒吭聲,就是我妹。

  那日過后,我跟母親沒再說話,前后有兩三個月,我們的對話始終停留在日常庶務上。

  大考前一個星期,我反復地發燒、退燒,考期越近,身體的毛病越多。考前第三天,我在學校險些昏厥過去,校醫把我送去急診,並請母親直接在醫院跟我會合。我接受了抽血檢驗,醫生說,我的白細胞數值很不尋常,必須靜養二到三天。聞言,母親一把將我摟入懷里,哭了起來。

  考試當天,母親跟隨我和父親走到地下室,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以我跟她的默契,這就是示好的象征了。

  和好不久,母親又故態復萌,只要我稍微冷落她的情緒,她就會吐出傷人的話語。“你真是我見過最自私的人。”“祈禱你的友人沒有發覺你的本性。”“沒有我的栽培,你覺得憑你自己的實力,有辦法考出這麼優異的成績嗎?”

  我又頻繁地做起噩夢,夢境很一致,我和母親起了爭執,我再次對她伸出拳腳;母親滿臉絕望地注視着我,而我在夢中不停地向她道歉。

  醒來時我往往淚流滿面。

  我不禁想念起冷戰的時刻,那時,我是自由的。

  04

  現在,故事的第二主角——我妹要出現了。

  鑒于我在小學即立下顯赫的戰功,母親不假思索,完全比照教育我的方式,給她設計了一系列的補充教育。母親很樂觀,她堅信自己可以復制出第二個成功的小孩,甚至更好。

  我妹與我,無論是在外表、個性還是天賦上,均有天壤之別。

  她活潑、好動,我則內向、文靜。

  我可以忍受整個下午蹲在書桌前只為解出一道數學題。她完全沒辦法,她太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吸引,可能是一朵奇形怪狀的云、窗外的鳥鳴或是刺耳的喇叭聲;你把筆交給她,她不會用來算數學、寫單詞,她會送給你一張畫。我擅長邏輯,我妹則專注在事物的美感上。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世界需要我這種人,也需要我妹那種人。

  母親對妹妹的反應感到徹底的失望。

  沒錯,就是失望,她對我是失望,對我妹是徹底的失望。

  母親用苛刻的言語去攻擊妹妹的“不受教”,好幾次,母親出了作業,妹妹不願意寫,索性翻抄答案,在母親識破妹妹的敷衍時,妹妹會展現出詭異的倔強,不惜捏造出一個比一個天馬行空的借口,來正當化、合理化她翻抄答案的行為。

  妹妹的閃躲強化了母親的怒氣,母親把她打得死去活來,她哭得很慘。可是,下一次,她依然翻抄答案,母親依然把她打得鼻青臉腫。類似的橋段上演了好幾次,幾乎到了令人厭煩的地步。

  我在心底質疑,為什麼妹妹不誠實一點,向母親表明:我就是不想寫你出的作業。

  有一天,在母親起落的棍棒中,我看懂了妹妹,她接受的是跟我一樣的教育、一樣的訓誡,她也跟我一樣生怕母親傷心。所以,妹妹寧願挨揍,也不願把矛頭指向母親。

  我看懂的那一刻,也只是站着,繼續看妹妹被打,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

  我不敢帮妹妹說話,生怕被波及。

  升上大學,搬去住宿舍,跟家人的距離遠了。在我着迷于崭新亮麗的大學生活時,妹妹的性格也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她開始花大量時間打理外表,課業也一落千丈,最后,她瞞着父母一再翻牆逃學,跟新認識的朋友不知上哪里去。


  妹妹自小是個美人坯子,上了高中更是出落得美好出眾,加上纖穠合度的線條,很快便吸引到一票追求者。妹妹活在一個冷熱分明的世界里,她在家中是個飽受母親譏嘲的苦情角色,到了外頭卻是眾星拱月的風流人物,一群年輕男孩為了得到她的青睞而爭風吃醋。

  妹妹流連在外的時間越來越長,門禁成了個笑話。

  母親不時向我報告妹妹的異狀,我意興闌珊地聽着,一心只想着如何掛斷電話。

  我很滿意自己的大學生活,不願再分神去想家中的事。

  大三升大四那年,我在一場比賽中獲得很好的名次,成績公布后不久,母親打電話要我回老家一趟,說大舅要請我吃飯,為我慶祝。

  席間的對話很愉快,小表妹是個開朗、甜美的小可愛,時常把大人逗得哈哈大笑。她是試管嬰兒,夫婦倆將近四十歲才生下這個女兒,他們非常寶貝她。

  聚餐進行到一半,舅舅指着我,低頭跟小表妹說:“你看,人家姐姐是念台灣最好的大學,去比賽又得到那麼厲害的名次,哪像你啊,一聽到讀書哦,整張臉就皺成一團。”

  小表妹拉着舅舅的手腕,發出甜膩的撒嬌聲:“哎喲,不要一直說成績的事啦,好煩哦。”

  “都不曉得該怎麼說她了。”舅媽苦笑道,可她的眼中是滿滿的寵溺。

  “沒關系啦,成績不是最重要的,讓小孩開心成長也不錯啊。”母親順勢說道。

  這時,一旁的妹妹發出一聲嗤笑,聲音大到眾人想裝作沒聽見都很難。

  我的眼角余光瞄向父親,父親沒說話,低頭扒飯,筷子划得飛快。母親站起身來給小表妹舀湯,表情有些凝重。

  為了化解尷尬,舅舅講了一個笑話,我和父親捧場地干笑了幾聲。

  很不幸,妹妹不打算放過大家。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直視着母親。“你平常不是最喜歡說,誰家的小孩成績那麼爛,要我千萬不能淪落到那種地步嗎?現在,小表妹的成績糟透了,你竟然沒有意見,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眾人停止了咀嚼。

  “你給我閉嘴。”母親氣得雙眼漲紅。

  妹妹的嘴角扯了扯:“我又沒有說錯,我說的是實話,是實話為什麼我要閉嘴?如果我考出跟小表妹一樣的成績,你有辦法接受嗎?你一定覺得我的人生要完蛋了吧,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云淡風輕地說‘成績不是最重要的’?”

  在那一刻,她的側臉、她的輪廓、她揮舞雙手的姿態,無懈可擊地像極了我媽。

  我有些忘了這頓晚餐是怎麼結束的。舅舅一家人可能吓得隨便找了個借口,匆匆結賬告辭了。

  看着渾身是刺的妹妹,我既感到陌生,也很愧疚。我跟父親沒兩樣,為了安撫母親的情緒,情願犧牲妹妹的權益。我常拜托妹妹識相一點,少花點時間在外表,多花些心力念書,盡早把排名拉到好看的數字,好讓母親開心一些。

  另外一個更糟糕的心態是,我很慶幸媽媽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妹妹身上,讓我能喘口氣,多做一些我喜歡的事情。

  這場不歡而散的慶功宴,令我對于家庭的無力感更深了。


  05

  我要去國外讀書的那一天,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事。

  雖說是下午的班機,但我六點多便起床了,環視着自己的書房,回想起這十幾年來的點點滴滴。

  我在書桌上找到一個信封,里頭是一本日歷和幾張母親的信。信中母親寫着,我在國外的日子里,應該常常寫信給她,並在日歷上注記我寄信的日子和寄信當下的心境;同樣,她也會在自己那本日歷上注記收到信的日子和讀信當下的心境。信末,母親說,待我回國的那天,可以一起玩味這幾年來我們母女倆互動的足跡。

  我的心為之一沉,濃烈的厭惡感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起。好不容易可以拉開我們的距離,母親照樣可以想出方法來提醒我她龐大、不容忽視的存在。

  母親走進房間,看見我手上握着那封信,綻開微笑。“如何?這個點子很有趣吧?”

  這句話把我拉回了童年。那時母親總希望我可以讀更多書,做更多習題,而為了降低我排斥的可能,她嘗試用比較詼諧的方式激勵我的學習意願。

  以英文為例。背十個單詞,並且嘗試把它們組織成一篇文章。想象自己要取悅一位外國貴賓,必須翻譯一則笑話。用英文玩故事接龍。之后,母親總是這麼說:“如何,這個點子很有趣吧?”這樣的學習手法固然有趣,但在小孩已經做了很冗長的練習之后,再怎麼好玩的游戲也會索然無味,小孩的玩心盡失,只想躺平休息。

  母親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仍樂此不疲地設計“她認為有趣”的游戲,為了不讓她失望,我會強打起精神,假裝這一切很好玩,到了青少年時期,我的演技已爐火純青到足以角逐奧斯卡了。

  我回到現實,告訴自己,我已經二十三歲了,不用再忍耐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硬且疏離:“這很沒趣、很無聊,我不想參與。你別想再控制我了。”

  那一瞬間,母親的容顏枯萎了。血色飛快地自她的臉上褪去,她僵硬地點了點頭,安靜地轉身離開房間,過程中沒有說一句話。她沒有因襲過往的模式:哭鬧,歇斯底里,編派我的過錯,膨脹自己對這個家庭的貢獻……她沒有,只是離開這個舞台,她的背影看起來是多麼孤寂。當她停止大吼、停止用戲劇化的技巧去鋪陳她的痛苦時,我反而看到母親最真實的一面:她很寂寞,她希望我們多重視、多親近她一些。

  我的母親,將家庭視為她的成果,將兩個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中心,她大半的時間與精力,都花在我與妹妹身上,希望我和妹妹成為成功人士,對社會有所貢獻。在這樣巨大的善意之下,悲劇很容易隨之誕生。

  首先,母親忘掉了她也是個妻子、是個同事、是社會上的一員,甚至是她身為“自己”的身份,她太執着于扮演好“母親”這個角色,在這個關系中,跟她對話的演員只有我和妹妹。只要我和妹妹的反饋稍微不符合母親的期待,她的情緒就會低落,然后把這份失望轉移到我們身上,我和妹妹的日子好壞完全取決于她個人的陰晴悲喜。

  其次,母親對于“成功”的認知太狹隘了,她定義中的成功,就是在學術上、職業上取得穩定、可供辨識的成就。至于美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生活中那些瑣碎而美好的小事,母親覺得這些都是次要的,花太多時間就是浪費生命。我幸運一點,一個側身,僥幸穿過了這麼狹隘的縫隙,妹妹慘一些,她跟母親的標准格格不入,自信心近乎全毀。

  母親在教育女兒的過程中,带給我和妹妹不可計量的傷害,但都無法磨滅一個事實:她很想要把我們給“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熱衷做母親,讀了很多親子教育相關的書,也不吝嗇去請教他人。有一點毋庸置疑,她確實是愛着我和妹妹的。

  只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愛我們——這兩個出自她,但又和她不同的生命。


  06

  如今,外人看我的眼光仍然滿溢着歆羨與崇拜。他們看不見這個家庭底下的暗流,只看見光華燦美的表象。在我和母親共同出席的場合,有時是母親,有時是知情的親戚,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我的成就、我獲得的獎項以及我申請國外大學的輝煌成果,觀眾的雙眼于是發亮,向我母親進一步請益她的教育方式。母親也會滿面春風,大方分享她的心得——

  “每天給她算十到十五道的數學題。”

  “一早起來,精神最好的時候,聽三十分鐘的英文廣播很有用!”

  “必須尊重小孩子的意願,然后把題目設計得很好玩。”

  我曾經仔細觀察那些家長專注聆聽的容顏,想到一段過去。祖父罹患癌症時,舉家上下掀起一波“抗癌”的熱潮,只要聽到哪里有抗癌成功的例子,全家就不計遠近地跑去取經,毫無篩選地把對方的想法照單全收。那幾個月,家中堆着厚薄不一的養生食譜,分別由自稱“抗癌成功”的不同人士所提供。祖父逝世后幾個月,我私底下拿這些食譜請教醫生,醫生看了幾眼,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大概想說祖父都走了,多說什麼也是枉然。

  我在那些家長的臉上,看見似曾相識的神情,感到不可思議。他們真的相信在生活中安插進一兩個“優良讀書習慣”后,小孩的成績就能突飛猛進嗎?在實施這些方法時,他們考慮過這個小孩的個性、天賦嗎?最重要的是,他們把小孩的主張納入考量了嗎?

  一如我偷偷想過,祖父被喂食那些單調、無味的養生餐時,他快樂嗎?很多時候,我們意識不到我們究竟是在討論一個人,還是一種疾病、一種教育形式。我到今天還是無法厘清,祖父的身體到底是被癌細胞給吞噬了,還是被之后數不盡的治療偏方給淹沒了。教育亦然,真正打擊到小孩的,是成績本身,還是家長們看待小孩成績的評價與目光?

  我媽不壞,她相信每個小孩子都有其潛質,家長的工作是開發這種潛質,好讓其發揮到最佳。但她沒想過開發過度的后果:小孩自主學習的樂趣被剝奪了。

  之前,我提過了,母親很不樂見虎媽的教育風格,她想成為開明的父母,給小孩子發言的機會,注重孩子的情緒。這是她的說法。我長大一點后也發現了,母親是給了我們發言的機會,但納入參考的概率很低;她重視我們的情緒,但更要求我們重視她的情緒。

  直至今日,她仍認為她是民主、開明的母親,她仍相信我的成就來自她的教育方式,但我們不談妹妹,妹妹是她至今解不開的一道難題。


  我不禁想,我們服膺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為這套方法教出了一個“成功”的小孩,坦白說,這樣的想法其實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壞的打包成一團,再歸因于“父母的管教”,不僅忽略了其個人特質,也忘了把他所處的環境納入考量。一樣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個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將一個小孩的天賦摧殘殆盡。只是這些小孩的故事沒人關心,人們不喜歡失敗的例子,只想傾聽教育神話。

  妹妹到現在仍是個偏激且憤世嫉俗的人,她很抗拒“教育”這件事。她的成績不差,只是母親給她的挫折感太強了,她不得不放棄讀書,轉向外界尋求成就感。

  小孩不是滿足家長欲望、想象的容器,或者載體。小孩也不是黏土,任由家長恣意妄為地往自己喜愛的方向捏來揉去。矯情一點說吧,小孩子有自己的生命,他們屬于自己,不是家長或任何人的所有物。

  這是我在親子關系這門學問中,掙紮了二十幾年的一點心得。

  07

  我知道,各位讀者在等候一個我與母親和解的大圓滿結局。

  這也是我過去好幾年試圖營造的結果,我常在期待,有一天,我可以徹底忘掉母親带給我的諸多傷害,以及她是如何造就我性格中的黑暗面,真希望我能夠再次擁抱她。

  但我發現這很難。

  與母親相處時,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全身僵硬,戒慎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猜測她之后可能要說的話,並且在心里做好防范。我很少回家,一旦站在家門口,就需要花一段時間克制掉頭離去的沖動。在她面前,我永遠是個自卑、生怕無法取悅她的小女孩。

  我很幸運,在感情上,擁有一位交往多年的伴侶。

  我的伴侶非常有耐心,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梳理我性格中的缺陷,也很能理解我母親的教育方式對我的性格造成的沖擊。每次,我因為母親的指責陷入自卑時,他會溫柔地勸哄我,給我贊美,讓我從黑暗中走出來。宛如施展神奇的魔法,不管怎樣,他都可以找到我內心那個來不及長大的小女孩,給她安慰,告訴她:“你是個好孩子。”

  他想要小孩,可是我很害怕。我跟他坦承心中的畏懼,我很擔心自己復制出一模一樣的悲劇。我幻想過不下幾十次,有朝一日,我的小孩站在我面前,口中吐出:“你的控制欲真是太恐怖了。”單是想象這個場景,我就窘迫得無法呼吸。

  我跟母親試圖和解了無數次,但好光景維持不了太久,在親密且頻繁地接觸一陣子后,我們會分別憶起一些過往不愉快的場景,疙瘩又全數長了回來,我們再次變得疏離。

  這樣和解、疏離的反復過程很煎熬,也很諷刺,越是急着修補,就越可能制造新的傷害。和母親將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敗時,我決定寬恕自己,和解或許可行,但不是現在。

  我很有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自己急着討好母親的卑微心境、母親扔擲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語、那些無以名狀的憤怒與情緒、母親带給我的種種創傷,那些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我還是可以隔着一段距離,關懷我的母親,並許願她一切都好。

  這就夠了。終究我們不是在演戲,這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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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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