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藝術家葉錦添,不只有電影

2019-07-24
来源:澎湃新聞

   7月21日,為期三個月的《全觀:葉錦添藝術大展》在北京今日美術館結束。這是葉錦添2007年於此首度舉辦個展《寂靜·幻象》,一個輪回十二年後,再度以多維度的藝術形式,表達其個人對生命精神本源及其流變的思考和探索。然而,不管是藝術家本人近年來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藝術作品,女性人形裝置Lili在展廳中以何面目示人,還是此番《全觀》個展首次跨界科學,提出“精神DNA”的概念,試圖討論無形精神世界中人類的情感,記憶的萌發與傳承這般宏大的命題。在四層展廳入口的留言簿上,許多觀眾留言卻依舊集中在葉錦添過往的“老本行”,影視作品,“他們希望我從《臥虎藏龍》起,一部部(電影、電視劇)這樣講下來。”葉錦添說。  

 

  葉錦添。本文圖片由主辦方提供

  2001年,葉錦添以電影《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與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服裝設計”獎,成為首位獲得以上殊榮的華人藝術家。這恐怕是對他,一個在大學期間便擔綱吳宇森電影《英雄本色》的美術指導,並為周潤發設計出一襲黑色風衣造型,由此開啟個人職業生涯最好的標注與褒獎。三十多年來,作為電影美術指導的他,除了捧起過小金人,被金像獎、金馬獎乃至金雞獎垂青的次數更是不知凡幾。

  影視作品天然的大眾流行文化屬性,成就了葉錦添在世人心中的盛名。所附帶的影響力,卻令他在舞台美術、視覺藝術乃至服裝設計、跨界合作等領域的進取心與成就感,多少有點顯得“相形見絀”。這對他是有些不公,可事主本人似乎早已安之若素。早在今次《全觀:葉錦添藝術大展》開展首日的媒體導覽上,當葉錦添引領眾人來到展廳四層,專門呈現他過往影視作品的區域時,藝術家幽默又帶著些許無奈道,“喏,這裏就是我幹過的好事。”

  旋即,現場一片哄笑。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葉錦添告訴記者,策展人本來只是將這一展區算作整個展覽的“彩蛋”而已,但他自己心下了然公眾對他真正的興趣所在。“盡管你提出了很多形而上的觀念,比如‘精神DNA’,但通過影視作品的呈現,才是公眾一探你藝術世界最容易的進路?”“我的粉絲有不同的類型,他們有的一直在關注我的藝術創作,當然更多的是在看我參與過的電影。另外我也寫書,還有一批讀者。這三類不同的人群就像個三角形,有些觀眾抱著溫故電影的目的進來,卻看到了我在其他領域的創作,好了,他們可能就會成為那一批人。其實即便是在這些藝術作品中,我也不會讓大家失望,那個《懸浮城市》的作品看著就非常爽。”寒暄時的一句提問,在葉錦添,早就想好了答詞。  

 

  懸浮城市

  【對話】

  “周潤發的黑風衣,就是大俠的長袍”

  澎湃新聞:

  現場還有一張名為“流繪”的作品,聽說是你在影視圈開啟美術設計、服裝造型之路的“敲門磚”?  

 

  葉錦添“流繪”繪畫作品

  葉錦添:那幅畫是我學生時代的作品,當時徐克找我拍電影,就因為他看到了這幅畫。我們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就是《英雄本色》(1986),徐克監制,吳宇森執導。吳宇森曾幫張徹拍了很多年武俠片,他(做導演後)本來也很想拍武俠片,但那個時候武俠片拉不到投資,(因為)只有黑幫在出錢拍戲,所以可能是徐克和他一起談的,何不拍個“黑幫武俠片”。

  澎湃新聞:之前港片中黑幫人物形象比較粗豪,周潤發穿上了黑風衣由此開啟類型片的“雅痞”時代。當時在香港哪種人會日常穿著黑風衣招搖過市?

  葉錦添:看完《英雄本色》的人(大笑)。其實當初讓周潤發穿上黑風衣還是因為吳宇森想拍武俠片,一襲黑風衣就像是古裝片裏大俠的長袍或者披風。後來基努·裏維斯拍《黑客帝國》也是黑風衣造型,(本質)也是大俠的造型來著,其實是好萊塢在學我們。  

 

  《胭脂扣》片場攝影葉錦添

  澎湃新聞:展覽現場還有兩張關錦鵬導演《胭脂扣》的劇照,你現場導覽時說,你最喜歡張國榮這張照片,為什么這么說?

  葉錦添:那個時候的張國榮在我看來是最有魅力的,《英雄本色》的時候他還是偶像派的感覺,到了《胭脂扣》就是個理想的美男子形象了。張國榮不像現在的明星,在片場完全沒有架子。有一次在片場,他一早就來化好了妝,換好戲服,結果梅豔芳肚子痛遲到了,讓大家白等四五個小時。但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就是坐在那裏等,梅豔芳來了後他還一直陪著聊天安慰。張國榮這個人真的蠻nice的。

  澎湃新聞:陳凱歌導演《霸王別姬》時,我注意到你也在片場,拍了很多照片。

  葉錦添:當年李碧華和我很熟,她知道我拍照拍得好,就邀請我到片場。陳凱歌知道我是做美術的,會和我在片場聊聊天。那時內地電影的美術還是一種偏寫實風格,有點話劇味,其實“寫實”和“真實”還不是一回事,真實更偏重於現場的感覺。那張照片是張國榮正在扮虞姬,我抓拍到。  

 

  葉錦添在《霸王別姬》片場拍攝張國榮

  澎湃新聞:你何時第一次來內地,談談當時的觀察?

  葉錦添:很小的時候,上世紀80年代我就來過內地,這邊買東西好像還要用糧票,到處都是騎單車的人,也經常可以看到大片的單車停車場。那時候我就看過很多內地電影,《芙蓉鎮》、《最後的貴族》,《紅高粱》就稍晚一些了。我很喜歡《紅高粱》,張藝謀那股勁在,我很喜歡有力量感的東西。

  澎湃新聞:也是在1990年代初,你在中國台灣參加《阿嬰》的拍攝,導覽時你說那是王祖賢最美的時候。

  葉錦添:沒錯,因為那部電影的美術就是我(笑)。王祖賢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在片場才第一次見面,她就一副很熟的感覺,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當時我甚至可以背著她在片場到處跑。《倩女幽魂》中王祖賢還是比較大眾審美,有明星氣質,很漂亮,但不詭異,比較甜。

  我對死亡很有興趣,因為死亡在藝術上非常有力量。所以在《阿嬰》裏我希望王祖賢身上能表現出一種“鬼氣”。當時邱剛建導演也非常瘋狂的,所以我們一拍即合,比如拍一個街道,所有門都被漆成黑色的,人的臉都是白色甚至慘綠色的,這肯定是不真實的,但我覺得既然是拍王祖賢死後看世界的情形,鬼的視角看世界就無不可。在我看來鬼氣有兩種,一種是像石頭一樣冰冷,我在《阿嬰》裏走的路線類似於庭院裝置的感覺。另外,《倩女幽魂》裏的鬼是飛來飛去的,但我們這個鬼是不會飛的,她就很自然地在一邊,不知道幾時會來,可一來,哇,(瘮人的)感覺就有了。  

 

  《阿嬰》中的王祖賢

  澎湃新聞:《阿嬰》應該是你第一次拍古代戲,服裝設計上當年有何參照?

  葉錦添:《阿嬰》是在講一個明末清初的故事,但我給出的服裝實際上超出了那個時代。為這個戲我先查閱了很多明朝服飾資料,包括看了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但我改進了一些,把衣服質感做得“硬”一點。發型上我也做了突破,王祖賢很信任我,所以她才會同意把自己的頭掛在樹上(笑)。

  “都是拍武俠,李安是飄起來,徐克是飛起來”

  澎湃新聞:《臥虎藏龍》的海報懸掛在第四層展廳的入口處,可見你對這部戲的重視。作為當年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的獲得者,能否回憶下當時的角逐?

  葉錦添:當年《臥虎藏龍》的競爭者是《角鬥士》,題材上正好是東方對西方,觀念上也是東方對西方。《角鬥士》的美術好像是建築事務所的,做的太逼真了,那種還原是很可怕的。《臥虎藏龍》就很飄逸,更多地是呈現精神層面的東西。即便是打鬥,人怎么可能在竹子上飄來飄去呢?但我們就是這個飄逸的風格,當時非常獨特,之前沒人做過。那種形而上的飄逸,就是我現在所謂的“精神DNA”。那次是李安我們共同碰撞出的火花,其實有一些心理學的觀念在裏面,兩個人打鬥的過程,其實也是兩人的內心在鬥爭。李安實際上是在拍一個心理戲,所以我整個場景的設計就是要襯托出這種情境和意境。

  澎湃新聞:所以都是拍武俠,李安是“飄”起來,徐克是“飛”起來。

  葉錦添:哈哈,李安是更文一些。

  澎湃新聞:《臥虎藏龍》後來直接刺激了內地大片時代的開啟,兩部非常有標識意義的作品,陳凱歌導演的《無極》,馮小剛導演的《夜宴》,你都是作為美術指導,能否回顧下?

  葉錦添:我認為《夜宴》就是讓我發現一種新的視覺語言去表現古典題材(《哈姆雷特》),好像每個人在一個階段都會走這條路,比如黑澤明,他的《亂》就改編自《李爾王》。如果你想要變成好萊塢那種模式,就要完全美國化,而如果真的要西化,找到一個更高的標准,莎士比亞絕對是一個風范。他的戲劇結構很穩,同時也講內心鬥爭,這其實是從希臘悲劇就開始的探索,只不過莎士比亞是中世紀後的集大成者,他做的是一個回歸,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現在所有戲劇沖突的原型。對於這種套路,我非常熟悉,但如果直接拿莎士比亞的東西來做中國的電影,我覺得還是不行,因為它沒有“虛”的,作為一種“結構”它太“實”了,但中國文化強調流動性,無結構。

  澎湃新聞:時過境遷,你現在怎么評價《夜宴》的成敗?有一個細節,章子怡在《夜宴》中的眉毛又粗又短,類似唐代的“蛾眉”,可電影中其他的女性角色卻沒有畫成這個眉型,這是一次疏忽嗎?

  葉錦添:我認為起碼《夜宴》的美術部分是成功的。《夜宴》裏章子怡扮演的皇後是已婚的,其他女性角色,比如那些宮女都是未婚。周迅飾演的青女眉毛也是有變化的,因為她已經有了婚約。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在古代女人結婚還是未婚其實有很大區別的,反映在妝容上也有明顯的區分。

  澎湃新聞:《夜宴》的背景是五代十國,《無極》背景則是抽空了具體的朝代,是否後者更有利於你想象力的發揮?

  葉錦添:《無極》的風格其實偏向了唐朝,我覺得陳凱歌當時想寫一首狂詩,那個鮮花盔甲被人們爭來奪去,其實是在投射他個人想象力那種絕對瘋狂的狀態,他好像是在寫一首五言詩。那個片子如果做好的話會很牛。真田廣之飾演的光明我很喜歡,我覺得凱歌其實很喜歡做一些女性化的人物,他連秦始皇都可以做得很女性化(《荊軻刺秦王》1999)。

  澎湃新聞:在你參與過的《小城之春》《風聲》《一九四二》中,這些片子都是民國時期的背景,談談你在當時的創作感悟?

  葉錦添:田壯壯導演的《小城之春》有點不像中國電影,像很歐洲的文藝片,它本身就改編自民國時代經典。開拍前,我看了很多遍費穆原作,後來也看了《花樣年華》,我認為王家衛是在向費穆致敬。田壯壯性格裏沒有那么尖銳的東西,我其實給他提供了一個視覺構建的方向,就是幫他去做剪影,當時鍾阿城(編劇)也在,李屏賓(攝影)也在。我當時說不要把布景做得太寫實,而要做氣氛,布景的擺法不見得是真擺,但拍的時候光影調配要像版畫的感覺。所以你會看到很多陰影,調度也很像舞台風范。  

 

  《葉錦添:全觀》個展現場

  “我沒有分別心,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澎湃新聞:講了這么多影視作品場景的設計和調度,我很想知道你的家是怎么布置的?

  葉錦添:哈哈,我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永久停留下來類似家的地方,好讓我去布置,其實我蠻需要這種感覺。我喜歡跟書住在一起,我在北京的住處進門就都是書。沒有書架,它們都很“飄逸”地隨處擺放。

  澎湃新聞:內地的導演裏,你同李少紅合作最多。二十年來,四部電視劇一部電影,談談對她的看法?

  葉錦添:我覺得李少紅導演一直都蠻想做一些觀念上的突破,但又受制於一些現實條件。我是90年代初看了她的《四十不惑》,當時就覺得即便在那個年代,她的風格也是蠻洋氣的。但《紅粉》裏,她就比較穩。在《戀愛中的寶貝》裏,她又拿起來西方電影後現代的,一些象征主義的技巧。

  澎湃新聞:你又如何定義自己在影像上的風格?

  葉錦添:我首先受到1960年代電影的影響,比如費裏尼、安東尼奧尼等人作品的影響,之後就是大衛·林奇,我們其實是有點同聲同氣的,都是在講潛意識的東西。其實人在成長過程中是會不由自主地找同類的。

  澎湃新聞:近幾年你沒有怎么介入到影視行業,是覺得知音難覓嗎?另外,你會看網劇嗎?

  葉錦添:中國的影視劇近年來有一種唯美主義傾向,我不大喜歡。它是千篇一律的,過分在乎收視,演員的特色都沒有了,每一個人都打同一種光。我看不進去現在的網劇,但會去關注,我覺得那些東西好像總是沉浸在亞洲的大眾口味裏,在國際上並不會獲得尊重。這些年讓我動心去做美術指導的影視作品比較少,烏爾善的《封神》我接了,他親自到舊金山找到我,我當時正在那做英語歌劇《紅樓夢》,可這個題材讓我覺得不要浪費掉。

  澎湃新聞:策展人馬克·霍本說你創作過歌劇,研究過中國面料,為古裝劇擔任過服裝指導,幫香奈兒拍攝過短片,也同中科院的基因學教授開展過討論。介入的領域如此寬廣,能否談談在你眼中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分野?

  葉錦添:我沒有什么分野或者說分別心,只有喜歡和不喜歡。我也很喜歡打電玩,《魔獸》?那個太low了(大笑)。其實我玩遊戲,還是從視覺角度去看的,那些電影化的遊戲,包括有點恐怖的遊戲我也喜歡。

  澎湃新聞:你擔任藝術指導的電影,我覺得《雙瞳》最恐怖,你曾經被哪部恐怖片嚇到過嗎?

  葉錦添:嗯,有一部講外星人的電影讓我覺得有點恐怖,那部電影不是很topic,拍攝手法是半真實半drama,劇情肯定是杜撰的,但片子裏有加入對當事人的訪問,(受訪者)的表情很恐怖。我現在想不起來名字了,但它拍得很逼真。

  澎湃新聞:最後一個問題,諸務冗忙,你如何做時間管理?

  葉錦添:我本身就是個motive的人,如果沒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話,我會覺得不過癮;再者我有一個理論,也就是我現在藝術思想的核心:“精神DNA”。 想通了這些,我的腦筋就多了很多存量。比如說在做東西的時候,我基本上很少花時間去准備,一邊聽導演做介紹,我就大概知道他想要什么,馬上就有一套東西給他。我這(指腦袋)一直有一個打開的“超級市場”。  

 

  作品圖片:精神DNA

[责任编辑: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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