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70前”的中國人,應該有過較長的生活貧窮經曆,但真正能體驗到貧窮味道的人,卻是很少;哪怕對人類命運多有思考的知識人也是如此。有大量見諸文字的關於貧窮的議論可以證明這一點。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微信段子。說有一位思想者正在講演,他提到“成功人士”的多個衡量標准,其中包括成功人士沒有名片、錢包裏沒有現金、經常在戶外活動、有一個小院、自己不開車、有2個孩子、每天可以午睡等等。思想者的話音剛落,報告廳傳來門衛的聲音。他按捺不住激動心情,說道:我們村裏的人都是這樣的!這段子一並揶揄了窮人和富人,似有不含歧視的幽默感。富人發奮努力,最終回到了起點;窮人已本來有了生活的意義,再行努力還是不能脫離生活的本意!這倒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段子歸段子,貧窮與富裕當然完全是兩回事。這裏不是談論個人收入多寡。無論多么富裕的社會,也會有約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間的人日子過得酸楚,須依靠社會幫助才能勉強端起人的架子,不失人的尊嚴。而一個普遍貧窮的社會,剛好會顛倒過來。大部分人勉強度日,所以也不能指望社會幫助能使自己擺脫困境。一個社會少部分人貧窮與大部分人貧窮無疑是兩個性質。前一種情形下,人的貧窮可以怪造化欺人,怪任性自作;後一種情形下發生的貧窮則一定有系統性的社會原因存在。
人要靠手腳之力謀得溫飽,殊非易事。曆史上,人類曾長期跟隨在猛獸後頭啃它們吃剩下的獵物骨頭,不小心自己做了猛獸獵物也是常事。人吃人的現象也常常被考古所證實。人類進入農業社會後,使得人們有了預測未來的能力,但多數人的貧窮仍是常態。依靠傳統農業耕作方法,一個“五口百畝之家”所使用的土地資源方可以有一個衣食尚足的生活水平,而種好這些土地,不違農時,生產出糧食、棉花、桑果,那是十分艱辛的事情。多數農戶達不到這個水平。這種情形孫達人先生有過周密分析。男耕女織的曼妙,是文人想象出來的。因資源高度緊張,又沒有多少剩餘產品可供普遍的交換體系生成,人們的平等意識是不會有的,這是貧窮的痛楚所在。
在大尺度的社會層面上定義貧窮,離不了這樣幾個特征:一是人們大部分勞作只能夠滿足衣食之需,過著一種簡單的生活。二是人們基本上沒有財富積累,短時期的衣食豐盛很快會被人口增加所抵消。三是在人們結成的最小社會單位裏,無論在經濟領域裏還是社會領域裏,均存在高強度的非市場、非貨幣的互惠往來與超經濟強制,傳統習俗與倫理道德對一個人的壓力會非常沉重,很少有人敢於突破這樣的熟人社會所固有的清規戒律。四是人們的熟人生活圈子終其一生基本沒有變化,人們退出這樣的圈子非常困難。這種壓力會實實在在地附著於某些強力人物身上,大部分人要向他們俯首示弱。五是貧窮為常態之下,性別歧視也成了常態,女人總體上依附於男人。
伴隨貧窮所發生的人身依附現象,常常不為現代城市文化人所體察。極端者會把人們物質生活拮據看做是一種綠色低碳生活方式加以提倡。近日,在某微信群裏讀到一則短論,說一個窮人家的婦女遭受強勢人物的性侵以後忍氣吞聲,鄰居雖是見證人,也不肯站出來說話。作者自述其費了好多工夫希望將那歹人捉拿送官,終是無果。令筆者驚訝的是,這短論的作者表達了對農民恨鐵不成鋼的抱怨,以為這是窮人的秉性。其實,這是窮人面對壓榨無以逃遁的理性選擇;他們知道城市裏的文化人遲早要走的,自己則要在那個村落苟延終生。他們不是因為恐懼才窮,而是因為窮才恐懼;或者說,恐懼本身就與貧窮相伴。
思想家構想了一些解救窮人於倒懸之苦的辦法,其中一種是把強勢人物手裏的土地奪過來,建立一種大家共同占有土地的制度。令人遺憾的是,單靠這個辦法並不靈驗。要一個社會大多數人富裕起來,抑或說要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需要另一套辦法。 (作者:黨國英)